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天地迷蒙一片，寒冬的梅花早已凋零，原本干枯的树上，一片片嫩芽争先恐后地迎接春雨，一滴滴水珠挂满了尖尖角。
“馨月，丰隆，小时候，你们最喜欢在梅林这里玩，娘亲今天又把你们带回来了。你们放心，娘亲没事，娘亲会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是骗你们的，待她处理好丈夫的葬礼，她就随他们一起去了。她知道丰隆那傻孩子希望她好好活着。可娘亲做不到。与其痛苦怀念，不如同生共死…
赤水小叶披着一身白衣麻布，麻木地一点点把地上的泥土扒上两个土堆上，她的眼睛已经哭瞎了，只能看到两堆黑黑的泥土堆。无所谓了，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留恋，想要看一看的人了，瞎了也好。
花瓣凋零的凄凉，不及心死的悲伤
“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踏踏的脚步声响起，赤水小叶只是顿了顿，又重新扒着泥土，似乎，她除了这件事，什么都不想干。
“恨我吗？”
“恨，又有什么用，当年，我们无法对抗西炎王，我们贪生怕死地选择了投降，为了活着，卑躬屈膝，委屈求全，几百年过去，为了活着，又默许了丰隆他们继续效忠西炎，可换来了什么？我们每一刻都活得提心吊胆，他们都死了，我的心反而什么都不怕了，陛下，你说可笑不可笑，陛下若想要我的命，随时拿去，放心，他们当狗当了几百年，早就习惯了，他们不敢反叛。陛下是明君，是丰隆和馨月犯了错，理应受罚，若我赤水因他们的死恨陛下，做出叛逆之事，岂不是不知好歹？”
一个女人，也许只有成为了母亲，才更能感同身受，她承认她又一次心软了。
当听到，辰荣熠亲自杀了丰隆和馨月时，小夭的心是震惊的，她不是震惊辰荣熠居然会心狠至此，而是，震惊于一位父亲的爱和绝望。有多无力才选择了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女。
丰隆确实做错了，这无可饶恕。可真正错的人其实是她外爷，外爷才是这一切悲剧的源头。
小夭匆匆来到牢房，为了尊重帝姬，相柳还是让人先通知了小夭，让她做决定。
相柳知道，丰隆必死，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与妖魔合污，谋反篡位，本就是死罪。就算他放过他们，天下百姓也不会放过他们。
看到三具尸体，还有被打晕过去的赤水夫人，小夭第一时间给赤水夫人把了把脉，小夭惊了一下，手抖了抖弹开，似有些不确定，又重新把了一下。
她怀孕了，还是双生子。才三个月。辰荣熠应该还不知道，不然不会自裁。
小夭眼里闪过凄凉，她没有后悔处罚丰隆，可这一幕，确实刺痛了她的心，一位母亲，刚失去儿女，丈夫，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新生命的到来，虽不能冲淡失去亲人的悲伤。但应该有能让她活下去的念想。
“小幽…”
“我在，主人。”
“能收集这三个人的灵魂吗？”
“嗯，可以的，他们没死多久，灵魂还在周围。”
幽冥鬼火光芒闪烁一瞬，三个光团出现在小夭面前。三个魂体悬浮着，就像沉睡的婴儿，紧闭着双眼，安静异常。
“能消除他们的记忆吗？”
“可以，只要净化就行了。”
“好，消失记忆。”
“等等，还是迟点吧…”
他们应该要有一个告别…
这已经是一天前的事了。做决定前，小夭问过了相柳，见他同意，心里才稍安。只是不知，赤水小叶会如何做决定。
相柳说：这一世的纠葛已经没有了。人死后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赤水小叶的声音沙哑又带着自嘲，她恨小夭吗？恨的，可是，她只是蝼蚁，她不敢。她可以不怕死，但她还有家族。谋逆本应灭九族，帝姬已经够仁慈了。
“你怀孕了，三个月。”
赤水小叶心里一咯噔，随即惨笑出声，心底没有丝毫喜悦，只觉得更加悲凉绝望，就连死，都不让她毫无挂念地死吗？
“陛下什么意思？若是害怕我的孩子将来报复，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他们，我也去陪他们。”
她再也不想她的孩子被当成质子生活了，与其痛苦地受着折磨，不如不要出生，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太残酷了。
她的声音冷静得让人意外，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怨恨，只有毫无感情的平静。
“赤水夫人误会了，我只是想让你做一个选择，先把这个吃了。”
迷蒙中，赤水小叶看到一只素白的手，手里拿了个黑乎乎的东西，只因为小夭的手确实很白，在这个阴沉昏暗的天色中尤为显眼。
她愣了一下，心中升起悲伤，要给她下毒吗？就着麻衣擦了擦手，恭敬地双手掌心向上，微垂着脑袋。
“谢陛下恩赐！”
“吃了吧，看看效果。”
赤水小叶张口吞服，无论是什么，帝王的命令，都不能违背。
雨丝还在轻轻飘着，小夭看着结界外的天空，又扫过这一片梅林，时光飞逝，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宰割毫无灵力的皓翎玖瑶。
命运当真是神奇。
“小夭，颜墨让我把这个给你。”
相柳踏步而来，手中拿着一根红线递给小夭。
小夭好奇问：“这是什么？”
“姻缘线，只要两人绑定灵魂，当他们相遇那一刻，就会爱上对方。”
小夭嘴角抽了抽。她带辰荣熠的灵体过来，可不是让他们再续前缘的，姐姐到底在想什么
辰荣熠要是投胎，等他长大，然后相遇，爱上赤水夫人…呃，儿子比爹还大是什么鬼？？
相柳掩唇浅笑，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颜墨说，神族生命漫长，男的年纪大就是爹系男友，女的年纪大就不能是娘系女友了吗？要公平…
父王和娘亲，好像也差挺多岁
“随他们决定吧。只是个建议。不必强求。”
“好。姐姐好点了吗？”
“嗯，在慢慢恢复了，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相柳走后，小夭静等赤水小叶双眼恢复。半炷香过去，在赤水小叶不敢置信中，她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清晰了。她看到了举着伞的帝姬，今日，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的衣裙，头上基本没戴任何头饰，脸上是淡淡的妆容。不像帝王，只像一个过来为死去的人悼念的普通人。
“谢陛下恩赐！”
这一次，多了份真诚。
小夭手中掌心摊开，三个光团出现在眼前，在赤水夫人错愕又激动的目光中，小夭淡淡的声音响起：
“赤水夫人，丰隆和馨月，用上千活人祭阵，引发人为灾难，我的朋友为阻止这场灾难，失去了一条性命，我的师父现在还在沉睡，我很恨他们，真的，我的恨并不比你的少，所以我折磨他们，那是他应该要受的。馨月，我其实放过她很多次了，但她永远改不了为了自己，要杀了我的决心，若我是弱者，死的就是我，你应该知道，我对她真的已经很宽容了。”
赤水夫人明白，这件事，真正错的人是她的儿子女儿。她无话可说，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本来，人死了，恩怨就应该消了，同为母亲，我理解你，所以，我给你一个选择，这里面，是他们三个的灵魂，我可以送他们去别人家轮回投胎，也可以把丰隆和馨月送进你肚子里，让他们重新成为你的孩子，至于辰荣熠，你可以在辰荣族中找一个怀孕的人，要是愿意，我就让他投胎到那里去。也可以随意投别人家，我这里有根姻缘线，待你们哪天相遇了，你们还会在一起。”
“我，我愿意，我愿意，谢陛下，谢陛下恩赐！”
赤水小叶自看到光团中三个人的虚影，就知道了里面有什么，她激动地泪流满面，疯狂地想擦拭干净手中的泥浆，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孩子和丈夫。听到小夭所说，激动得不知所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向小夭，她第一次觉得，帝姬真的很好很好。
“不过…”
“不过什么，陛下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死了，还怎么把他们养大，我得把他们记忆消除，馨月的悲剧是我外爷造成的，她曾说过，当质子那些年活得提心吊胆，所以才想什么都去挣，是我外爷欠了她一个平安长大，充满快乐的家，我给机会你，你要好好珍惜，如今天下一统，你们只要安分守己，我就不会动你们，我也不会要什么质子。你安心教导他们长大就行。若他日成才，能为我所用，我绝不会再计较个人恩怨。你现在有半炷香时间与他们今生告别。记住，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对他们有影响。”
小夭让小幽把三个魂体唤醒。自己退至一边，把空间留给他们。
“丰隆，馨月，醒醒，看看娘亲，娘亲好想你们…”
赤水夫人擦干泪水，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狼狈。她温柔地轻声呼唤，就像小时候哄着赖床的他们，目光只有滚烫的爱。
“娘亲？我不是死了吗？怎么在这？
“娘，救我，爹要杀了我，他疯了，呜呜呜，我好怕，娘亲，我好怕…”
馨月想扑到赤水夫人怀里，可光团似有无形的屏障，她被撞得又弹了回去
“这是什么？我为什么在这，谁把我关起来了，放我出去，我要逃走，永远也不回来了…”
馨月已经完全崩溃了，整个灵魂变得扭曲起来，状若疯狂。
“馨月，娘亲在这，你别怕，你听我说，陛下有办法让你和哥哥重新成为我的孩子，我想问你们，还愿不愿意成为娘亲的孩子，馨月，你不要害怕，陛下不会再让你为质子了，你可以留在赤水，留在母亲身边，我们一家人，和哥哥一起，永远不分开。”
丰隆的眼睛亮了亮，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帝姬，突然双膝下跪，惭愧认错
“谢陛下恩典，丰隆做错了事，本应受罚，陛下仁厚，不计前嫌，还愿意给我机会再次孝敬母亲。我赤水丰隆在此立誓，他日成才，若陛下不弃，必用一生回报陛下，死而后已。”
馨月愣愣地看着，绻缩的魂体似有了些许回神。可扫到辰荣熠的魂体时，又惊恐地缩了缩。
“馨月，是父亲错了，父亲不求你原谅，但别怕父亲好不好？”
辰荣熠的表情充满了懊悔，女儿如今的样子，都是他造成了。
“辰荣馨月，两世纠葛，你说是因为作为质子提心吊胆活着，才造成了你如今的性格，那我给你机会，让你在自己亲人身边长大，你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馨月，快谢谢陛下，原谅娘亲的自私，娘亲还想要你们陪在身边，娘亲好想你们。”
赤水小叶失声痛哭，从没有在清醒时，看到三具了无生机尸体时的绝望，那一刻，她真的想当场死去。
若不是小夭喂了她一颗保胎丸，孩子都可能保不住。
馨月茫然抬头，小夭的眼眸中没有恨，也没有杀意，这一刻，她好像什么都释然了，是她自己的不甘心，害死了哥哥，害死了父亲，这代价太大，小夭明明放过她很多次了…
“馨月知错，谢陛下恩典。馨月愿意，来世再回报陛下。”
馨月匍匐着，久久不起。
很快，告别完，辰荣熠还是选择了回到辰荣族中。是赤水小叶亲自去求了一个旁系的族人，许了诸多好处，才同意下来。
小夭抬手摇了摇手中的姻缘线，扬了扬眉，嗯，给谁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