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咬了咬牙,眼里冒着火:“咱们不是早定下这两天劫狱救人吗?要不干脆动手时顺道把江老板也带出来?多一个人,顶多咱们多分点心!”
“不行。”李海波几乎没犹豫就摇了头,声音压得更沉,“为了混淆视听,误导鬼子和76号,我这次劫人是计划把监狱里的两百多人全劫走的。”
杨春大吃一惊,“什么?波哥这么大的手笔吗?”
“救一个是救,救十个也是救,不如一锅端了。但是我们这次劫出来的人,为了安全起见,不管之前是什么身份,出来后都得立刻离开上海,隐姓埋名过日子。
江老板在这儿开了半辈子粮店,家里还有老伴和小儿子,一大家子都在这儿扎根,就这么让他抛家舍业跑了,得不偿失。”
杨春急得直搓手:“那咋办?您又不是不知道吴四保的德性,被他抓进去的,哪回不是刮地三尺?
江老板那点家底,怕是连他塞牙缝都不够,最后保准得被榨得倾家荡产,搞不好还得落个‘通共’的实罪名,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李海波望着远处办公室里还在喝酒的涉谷,指尖在掌心轻轻叩了叩。
他沉默片刻,眼神渐渐定了下来:“得想个两全的法子。”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引擎轰鸣,一辆锃亮的黑色道奇轿车“吱呀”一声刹在76号外院。
车门一开,吴四保敏捷地跳下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甩着袖子快步进了二道门。
那车却没熄火,引擎仍在嗡嗡作响,后座车窗半降着,隐约能看见佘珍珍涂着红指甲的手搭在窗沿上,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鬓边的珠花。
李海波和刚要转身的杨春交换了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断——不能再等了。
李海波深吸一口气,转身快步回了办公室。
涉谷正捏着颗花生往嘴里塞,见他进来便嚷嚷:“李桑,你和板鸭嘀咕什么呢?快来喝酒!”
“涉谷君,对不住了,这酒怕是喝不成了。”李海波脸上堆起怒意,故意把声音提得老高,“狗娘养的吴四保,竟然抓了我的线人!”
涉谷嘴里的花生差点喷出来,瞪圆了眼睛:“什么?吴四保抓了你的线人?”
“可不是!”李海波语气又急又怒,“那是我安插在公共租界的线人,专给我递英法租界的情报,多少重要消息都是经他手递出来的!
刚才我瞅见吴四保那副德性,八成是奔牢房去了,我担心他对我那线人动刑,这就去找他理论!”
“八嘎!”涉谷“噌”地站起来,“他敢动你的人?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李海波假意推托,“您在这儿歇着就好,我去去就来。
大不了跟他干一架,先前在训练场也不是没较量过,我还怕他不成?”
“那更得去!”涉谷梗着脖子,肥手往腰上一叉,“我们是朋友,我给你撑腰!
真要动手,我先扇他两个大嘴巴子,让他知道厉害!”
李海波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凑近两步,声音压了压:“既然涉谷君肯帮忙,那有个事想求您——等会儿见了面,您能不能说……说那线人是您安插的?”
“我的线人?”涉谷愣了愣。
“正是!”李海波点头如捣蒜,“您的面子比我大得多!他吴四保再横,也得掂量掂量皇军的人。”
“这个嘛……”
“我那线人叫江大牙,嘴里有颗门牙特别长,总露在外面,一眼就能认出来。”说着,他手腕一翻,两根沉甸甸的小黄鱼已滑进涉谷手心。
涉谷捏着金条,怒火“腾”地就上来了。
他愤怒地咆哮道:“八嘎呀路!该死的吴四保!竟敢动我涉谷的线人?简直是活腻了!死了死了地!”
说着,他一把抓过军帽扣在头上,气冲冲地就往外走,李海波连忙招呼杨春一起跟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
这时的吴四保还不知道即将大难临头,他正挺着大肚腩,一步三晃地跨进了二道门。那步伐,说是嚣张跋扈都嫌轻了,分明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蛮横。
周围站岗的、巡逻的特务们眼尖,老远就瞅见了他,忙不迭地堆起谄媚的笑,争先恐后地往前凑:“吴队,您来啦!”
“今儿个气色真好,一看就是有好事!”
“要不要给您沏壶新茶?”
七嘴八舌的恭维像潮水似的涌过来,吴四保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可他眼角的余光却没闲着,扫过一张张或敬畏或讨好的脸,尤其是瞥见几个新来的小子眼里那藏不住的崇拜,心里那股得意劲儿瞬间就蹿了上来。
真特么爽,他嘴角忍不住往上挑了挑,腰杆挺得更直了,骨头都感觉轻了三分。
一路晃到内院,身后的马屁声渐渐远了,吴四保才慢悠悠地停下脚步,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心里头那叫一个舒坦。
他想起家里那位,嘴角的笑意更浓了:要不是娶了现在这位,他吴四保哪有今天的风光?
这话可不是吹牛。想当年,他还是青帮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混混时,头一任老婆就没给他省心过。
那女人的刻薄像是生在骨子里的,见天儿地盯着吴四保挑刺。她从不在家里骂,专挑吴四保带着弟兄们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堵在巷口,声音尖得能掀翻屋顶,故意让街坊四邻都听见,一口一个嫌弃他没本事、不会挣钱。每次都搞得吴四保下不来台,我吴四保也是当大哥的呀,要脸呐!
她自己呢,整日就知道描眉画眼,正事半点不沾,把家里搅得一塌糊涂。吴四保好不容易挣来的几个铜板,到了她手里,不是掷进赌场,就是填进戏园子,满脑子就想着穿金戴银,跟那些阔太太们比排场、争面子。
最让吴四保记恨的是,那年冬天,她嫌九岁的儿子碍眼,愣是把孩子一个人锁在家里。
结果孩子玩洋火,不小心把房子点着了,等街坊喊着“着火了”的时候,屋子早烧得跟个火笼似的。
等火灭了,只从灰烬里扒出一小块烧焦的衣角。吴四保疯了似的要去找她算账,却在旅馆里撞见她正跟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混混偷情,那混混他认得,是街对面开赌坊的,平日里就瞧他不顺眼。
那一刻,丧子之痛混着被戴绿帽的羞辱,像两把火在他胸腔里炸开。他没等那女人反应过来,转身抄起墙角的劈柴斧,红着眼冲过去,对着那混混的脑袋就劈了下去——“咔嚓”一声,血溅了他满脸。
当街杀人,人命关天,上海是待不下去了。
吴四保连夜卷了铺盖,拉着吓得哭不出声的女儿,像条丧家之犬似的逃离了上海。
这一逃便是八年。他先去山东投了军阀,后来又混进中央军,跟着队伍参加了北伐,枪林弹雨里滚过,才算把当年的风头熬淡了。
快四十岁那年,他才带着半大的女儿,像耗子似的偷偷溜回上海。
如今回想,若不是回来后撞上了现在的老婆,不单替他抹平了当年的人命官司,还帮他疏通了关节,织起了人脉网,他哪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这女人不单是他的贤内助,更是他的智囊,总在背后为他筹谋——靠着手里的权力,明里暗里巧取豪夺,才攒下这泼天的家业。
吴四保望着头顶的青天,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男人啊,娶对老婆,真是能少走几十年弯路啊,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我了!
想他吴四保,人到中年,竟能逆势翻盘,如今大权在握,日进斗金,身边又有这样的女人帮扶,这不就是旁人嘴里的“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这辈子,值了!
吴四保心里正美得冒泡,脚下的步子也愈发轻快,琢磨着待会儿见了那几个硬骨头,该用些什么法子让他们松口。
刚拐进76号大牢,那股子独有的气味就顺着风灌了过来——潮湿的霉味裹着说大热天长期不洗澡散发出的酸腐气,直往人鼻孔里钻。
他下意识地皱紧眉头,往旁边啐了口唾沫,脚下却没停,锃亮的皮鞋“噔噔”踩着青石板路,稳稳跨进了牢门。
“吴队!吴队留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伴着趿拉着鞋的脚步声。吴四保不耐烦地回头,就见个尖嘴猴腮的小特务正点头哈腰地凑上来,那脸上的褶子堆得像朵菊花,手里还攥着个油乎乎的账本,指甲缝里黑黢黢的,看着就倒胃口。
“跟您老说个事。”小特务弓着腰,几声音压得低低的,却透着股子精明,“您看您这阵子抓回来这些人,天天在里头吃喝拉撒的,顿顿糙米饭配咸菜,那也是米不是?
还有夜里点灯的油,打扫的水……这些可都是钱呐!弟兄们手紧,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把这账结一下?”
吴四保眼皮都没抬,脚下继续往里走,声音冷得像冰:“不是前几天刚给过王处长茶水费吗?这点破事也要来烦我?找你们王处长要去!”
“哎哟吴队,您是贵人多忘事!”小特务赶紧追上去,“王处长拿的那是茶水费,那钱哪能到我们这些看牢门的小喽啰手里呢?
我说的是关押人员的饭钱,这可是另外一笔账,这饭都吃了,弟兄我还指望您把账结了填补亏空呢!”
“滚开!”吴四保被缠得心头火起,猛地一推。
那小特务本就站得不稳,被推得“哎哟”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吴四保瞥都没瞥他一眼,理了理被弄皱的袖口,冷哼一声:“狗东西,你什么身份我什么地位?敢挡老子的道?
再啰嗦,把你也关进去跟那帮货一起吃咸菜!”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里走,身后传来小特务哼哼唧唧的呻吟。
王处长听到声音疑惑地从办公室走出来。
刚到门口,就见小特务正捂着腰从地上爬起来,正“哎呦哎呦”龇牙咧嘴地叫唤。
“哈皮,咋地了这是?走路不长眼呐?”王处长斜着眼瞅他。
哈皮一抬头见是王处长,像是见了救星,苦着脸道:“王处!您可出来了!
是吴四保吴队刚进去,他前阵子抓回来那么些个人,在大牢里天天吃喝拉撒的,顿顿糙米饭就咸菜,那也是米钱油钱啊!
我想着找他结下饭钱,结果他说给过您茶水钱了,不愿再给,还猛地推了我一把,您瞧瞧,给我推了个大屁墩!我招谁惹谁了这是?”
王处长听完,嘴角撇了撇,带着点幸灾乐祸:“你小子还真不长眼呐,找他要钱?
不知道他现在正得势,眼睛长在头顶上吗?
整个76号谁不怵他三分?活该你挨这一下!”
哈皮急了,脸涨得通红,“那我找谁要钱去啊?
他抓回来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没上花名册,总务处那边根本不认,说没有备案就不给拨饭钱!
弟兄们天天伺候着,总不能让我们自己掏腰包吧?那点饷银哪够啊!
要不从吴队给的茶水钱里面挤一点出来?”
王处长当场就恕了,“你特么疯了?那点茶水钱还不够我分的呢!
总务处不认就别给他们吃啊!你当这76号大牢是开善堂的?还管他们饿不饿?”
哈皮听得眼睛都直了,张着嘴半天合不上:“啊?不……不给饭吃?那人……那人不得饿死呀?真饿死了,咱们担待得起吗?”
“担待个屁!”王处长声音陡然拔高,“反正人又没上我的花名册,死了也是他吴四保自己的事,跟我有屁相干!”
说罢,扭头就往办公室走,“砰”地一声甩上门,把哈皮愣在原地。
“哎!我这是何苦来着!”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脸上的褶子拧成一团,“一个说早给够了茶水费,多一句都懒得听,一个是揣着钱当铁公鸡,一毛不拔,倒把难题全甩给我!合着就我哈皮是那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他想起王处长那句“不给饭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叫什么事啊!真不给饭,那些人还不得饿毙了?
罢了罢了,还能真让他们饿死不成?只能把明儿的粥再熬稀点。
这下可好,全监狱的犯人又得指着我的脊梁骨骂了,我这是图啥呀?吃力不讨好!”
碎碎念念的哈皮朝王处长办公室啐了口唾沫,坐在台阶上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