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的星舰依然冲来。
如一个托举的巨掌,精准挂住那飘荡在太空的失能飞船。
然后在擦身而过间,射出唯一的救生舱。
精准挂住安从谨的船舰,朝反方向的生路拖曳拽离。
同一时刻,撞入如潮涌来的星兽群中。
然后砰地一声,散作漫天火光和全部剩余炸药的冲击波。
在那快要将整片太空照亮的火光中。
安从谨看到安老爷子的最后一面。
满身鲜血,满肩勋章,断了一半的铁臂,撑在操作台前。
紧紧握着手中的麦克风,在滋滋的电流中,对他说出最后的话:
“从谨,你是……安家的骄傲……”
“未来,你要和小喻……好好活下去……”
砰地一声。
画面暗下。
用生命的最后一程,替那反方向航离的失能飞船做能量动力。
生命的燃料。
助安从谨驶离兽潮包围,驶向希望的远方。
……
距离兽潮包围四十八小时。
偏远星率先察觉到不对劲,开始朝联盟主星发布求救令。
彼时。
联盟总长还在欢庆达旦。
庆祝——终于被自己扳倒的安家!
这位置,战战兢兢坐了这么多年。
每天都害怕安家谋反,把自己踹下去。
如今可好了!
他们瞒报了兽潮等级,派安从谨前去处理,并一起将安家那老头也踢过去。
然后刻意屏蔽信号,营造支援不及的借口。
这么一来,一定能一举耗死那两人!
这样一来,安家就只剩那位最听从联盟旨意、窝囊不敢言的安元帅。
还有个联大力保的机甲师小孙子。
不过那孩子病病唧唧、还不知道能活多久。
丝毫构不成威胁。
心腹大患一朝除掉。
总长乐得脸都要笑烂。
对于给自己出了这个计谋的邬黎,怎么看怎么顺眼。
在对方提出出示函书,将安家那小孙子暂且关到实验室看守的要求,看也不看便乐呵呵应下。
丝毫不管外界因为安家被控诉,安喻被带走的事掀起多大民愤。
果然。
埃文斯他们那样反对,不是没有道理。
如邬黎这种人面兽心的人。
说的和做的完全不能看为一体。
骗安喻来的时候,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头头是道,什么协从调查,什么只是为了保护,什么待遇极好。
然后上了飞船,立马变脸。
要不是旁边还有一个陆洺轩,以及那条无可奈何的恐怖宠物。
怕是能一落地就将安喻带去实验室。
副属星星狱。
地下三层。
狭窄,逼仄,幽暗。
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的黑暗,让安喻有些眼盲,踉跄着差点跌倒。
被一直默默走在旁边的陆洺轩扶住。
一触即分。
从陆洺轩说了自己曾朝安从谨开枪后,安喻便没有再主动开口过。
看到眼角泛红,一言不发的安喻。
陆洺轩也不知道该如何。
低着头,沙哑着声音连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后来,怕说对不起也会给安喻增添更多难过。
便连这句话也不讲了。
只是默默的,如这趟突如其来的认罪,赎罪般用自己的方式给予安喻照顾。
邬黎想要研究安喻。
研究那在众多实验者口中重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因为那条小龙的缘故,近不了一点身。
半途中,又不知道发生什么急事,被实验室的人紧急叫走。
最后喜剧性的,费尽心机绑来的人,居然就这么互相耗着的搁在这儿。
不同意,那就在这儿一直待着!
试图以此逼着安喻低头。
哪知,这条鱼也是个犟种。
小时候这样被孤独关着的时候,可不要太多。
禁闭什么的早就习惯了。
何况……
他还有哥哥,还有爷爷,还埃文斯他们。
只要哥哥一回来。
这些事情就都会解决。
而且就算在这里,也还有阿玖陪着他。
那个邬黎不过是个无可奈何的纸老虎罢了!
黑暗中,其他感官模糊,唯有声音放得很大。
黑漆漆的小龙紧紧盘在安喻脖颈间,圆溜溜的黑眼睛认真逡巡,将自己的小鱼牢牢保护。
许久。
似乎是酝酿的勇气够了。
陆洺轩低低的声音犹豫响起:
“安喻……对不起……”
没有回答。
空旷的屋内甚至都能传出回响。
“我……那个时候……确实混蛋……”陆洺轩自顾自说道:“其实现在……我也还是个混蛋……”
“我只是……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不论任何代价。”
“所以,我哥哥,是那个代价?”安喻突然激动开口。
黑暗中看不清。
但光听那颤抖的声音,陆洺轩也能想象到。
此刻的安喻该是怎样一副两眼通红的样子。
他不想看到安喻哭。
就像不想再看到哥哥哭一样。
他们是这辈子,自己唯二的寄托。
能不惜一切,豁出生命的那种美好存在。
“对不起……”陆洺轩说不出话,
喉咙堵堵地。
从前世哥哥死后,眼泪便流干了的他。
这次居然莫名其妙的,眼眶有种酸酸的感觉。
后悔不后悔的不知道。
就是堵得难受。
“我也没想……能奢求你的原谅。”
“其实上一次见,就是在跟你告别,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他想在安喻心中,尽量留下美好的形象。
在之后重回地下场,决定去手握权利和资源后。
他要让安喻记住自己的最后一面,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而不是如今这样……
差点杀死他心爱哥哥的凶手。
换位思考。
如果有他的朋友想要杀陆易尘,自己也一定不会原谅。
非但不会原谅。
甚至可能将那个人扒皮抽筋、大卸八块!
所以……
安喻怎样生气,怎样对他,也是应该的。
陆洺轩像自己给自己表演独角戏般,絮絮叨叨一直说着:
“你身体不好……别生气了……”
“等从这里出去,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替你哥哥报仇,或者……也给我来一枪,是生是死我都认,给你哥偿命也行!”
“……不过这事得让你哥来干,让他教你,千万不能留下痕迹,不然我哥那性格肯定接受不了,让他发现咱们之间的事直接就没个完了……”
“陆洺轩!”安喻气汹汹的嗓音愤然开骂,“你是有病吗!那可是活生生的生命!杀来杀去的!你对自己和别人都这么不负责任的吗!”
陆洺轩被骂得愣在原地。
数年在地下场嗟磨出的极端性子,让他不明白为什么安喻这样生气。
但是……
……安喻理他了?
意识到这点,陆洺轩立马眼中带笑,跟个二傻子一样抬头。
讷讷不敢言地望着黑暗中的轮廓。
跟同自己哥哥认错一样,飞快低头:“是……是我不对……”
因为情绪激动,安喻的呼吸很是急促。
在黑暗中听得很清楚。
陆洺轩心中带急,忍不住忧心忡忡劝道:“你……你别动气,为我……不值得……”
安喻:“……”
不劝还好。
一劝……更生气了!
这件事简直是冲刷着安喻的认知。
他一直拿陆洺轩当朋友。
虽然曾经闹过不快,生气陆洺轩人品有问题,性子糟糕。
可后来,他又对自己那样的好。
舍命去救他。
人心都是肉长得。
这个世界上,能不要命救自己的人很少很少。
阿玖算一个,哥哥算一个。
剩下的……就是真的用命救过自己的陆洺轩。
可是。
就在今天。
他以为的美好尽数被撕裂。
那个曾经舍命救过自己的朋友。
居然曾举枪杀过他的哥哥!
当初安从谨伤得有多重,安喻全程亲自陪护。
医生说,差一点点,哥哥就活不下来了。
横贯穿胸的枪伤。
还对自己说,是击毙星兽时的误伤。
可在今日,却真相大白。
不是误伤,而是人为。
想到什么,安喻声音颤抖追问:“我哥哥……他知道吗?”
陆洺轩愣住。
顿了顿,
空中传来极轻的一声“嗯”。
安喻失声怔问:“那……那他为什么——”
伤害自己的凶手就在眼前。
那哥哥为什么……
倏地,灵光一闪。
安喻艰涩询问:“你……是不是也是……像哥哥他们一样……重生?”
这话一出。
陆洺轩当场愣住。
原以为安喻是要追问安从谨为什么不追究自己。
进而延展到……他当初和安从谨达成的那个合作条件。
陆洺轩不愿坦白的那个条件。
他承认,他就是发自骨子里的坏。
哪怕到了这一步。
曾经枪杀安从谨的事情已经暴露。
可是,依旧不愿和盘托出。
他不想让安喻觉得。
自己对他的好,是因为和安从谨的合作。
因此,用谎言,给自己维持一点,哪怕那么一点的最后好感。
纵然是满口假话的疯子。
也有那么一块柔软的地方,为自己想保护的人撑起天地。
可是……可是!
完全没有预料到,安喻出口的问题,竟然会是这个。
——他和安从谨,以及所有重生的人几乎默认的,在安喻面前保守的最大秘密。
陆洺轩震惊:“你怎么——怎么会知道”
没有回答陆洺轩的问题。
取而代之的,安喻像是沉入自己的思考的世界。
安喻喃喃自语着:“哥哥一直想保护我……他怕你们杀我,觉得我是从前那个人……”
说着,像是理顺了什么。
安喻倏地抬头,怔怔问道:
“所以……是不是……我哥哥用这个作为交换条件,让你不对我下杀手的?”
咔嚓一声。
陆洺轩觉得,自己身体里好像什么东西碎掉。
浑身彻骨的凉。
那一直小心翼翼保护,企图能挽留住的最后一点美好形象,终究是没有留住。
恶意的开始,谎言的铺就。
结局注定也只能镜花水月,一场空茫。
“不——不是的!不是因为你哥哥!我对你从未——”
话说这儿,陆洺轩喉咙一紧,顿在原地。
从未什么?
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从未有过恶意的杀念?
当初见安喻的第一面,就是在那颗沦陷星。
在基地下杀手,甚至后来的洞穴中,各种欺负的的杀念。
那么多次。
全然是靠安喻命大和心善安然躲过。
以至于后来陆洺轩午夜梦回,常常被那时的自己吓醒。
深怕自己得了手,真的将那时安喻害死!
发酸的眼底终于忍不住,泪水失控般决堤涌出。
陆洺轩哭得像个小孩。
像前世被陆易尘护在身下的那天。
眼睁睁的感受哥哥一点点失去温度,用命保护活下去的时候那样汹涌哀恸。
一遍遍的哭腔重复着:“安喻……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杀了那么多人,一步步爬到地下场场主之位。
从前世到如今,从来没有后悔过的陆洺轩。
这一刻,似乎尝到后悔的滋味。
如果一切都能重来,该有多好?
他没有寻求刺激当个坏孩子,又挥霍亲情意外害死哥哥。
没有满怀恶意,用虚假试探真心,毁了安喻的信任。
按部就班,像哥哥期望的那样,清清白白上学,然后遇到安喻,成为同一个校园的同学,朋友……
他本该拥有的是这样的人生啊!
“你没有对不起我……”安喻也带了哭腔,红着眼睛低声开口:“你还救过我,是我的救命恩人,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用哥哥差点死掉的伤作为代价……”
“你应该……和我哥哥道歉,给他说对不起的……”
望着啪嗒啪嗒流眼泪的小鱼。
脖子上的小龙急得团团转。
不停用脸蹭着安喻的脸,害怕自己新长的龙角扎到安喻,艰难地用吃力仰头的新姿势试图给安喻舔掉泪水。
湿湿软软的从眼角传来。
这一舔。
成功将陷入难过的安喻给拽出来。
懵懂眨眼,呆呆和在自己眼睛上舔的小龙对视。
不哭了。
耳朵开始缓缓泛红了!
“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安喻咬牙低道。
然后对上一脸无辜懵懂的小龙。
小龙什么也不知道。
小龙只是凭本能亲近。
想到曾经大阿玖对自己的解释,安喻头疼捂脑。
一时不知道该拿这个和阿玖共通感受,却常常做一些流氓行为的男朋友本体如何。
就在这时。
砰——
砰砰——
细微的声响从后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