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观。
贾敬闭着眼坐在炕上,对着给他行礼的贾琏一脸的冷淡。
“便是平素贾珍和贾蓉,我也都不叫他们来,嫌他们扰了我清净。”
便连自家儿孙,贾敬都直呼其名,一副划开楚河汉界,从此置身方外,与红尘中人再不为伍的清高姿态。
“难为你还记着我,从姑苏回来还特地啦给我请安。我也承你的情,便请你过来站站,喝杯粗茶也就是了。这杯茶喝完,你便也回去罢。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一切都好,谁都甭惦念。”
贾琏淡淡垂眼:“您就不问问我林姑父?好歹您老几个都是同辈儿的。”
贾敬这才微微顿了顿,却随即又散淡扬眉,“他既化羽而去,对他而言也算解脱。俗世羁绊,他这些年来也累了。不如归去。”
贾琏歪头看他,“侄儿回来的晚一步,竟没赶上蓉儿媳妇的丧礼。您老没替她做做法事,超度超度?”
贾敬依旧紧闭双眼,“这些俗世之事,你们又何必来扰我清净?贾珍那边自然给她请了和尚道士,府里又有家庙,这些就够她泉下享用。”
“若我这当长辈的亲自替她做法事,岂非折她阴福?”
贾琏又问,“侄儿倒想起个人来。您老可还记得那张道士?”
贾敬轻哼一声,“这天下姓张的道士多了,张天师也姓张!”
贾琏便又笑道:“侄儿说的是给我们荣府太爷当替身的那位张道士啊……他现在在道家不是身份尊崇?被先皇和当今两位天子加封尊号,又现掌着「道录司」的大印,那可算得上是如今普天下道教的总头目了吧?您老既然在这道观修行,便是再懒得理我们,可也总要与他有交际的不是?”
大明时,朱元璋下旨设置道录司总领全国道教,为掌管道士的最高权力机构,隶属于礼部。
道录司总负责道内住持的选任,度牒的发放,道士名籍册和天下宫观花册,定期汇总编制,上报礼部祠府。
这贾敬既然在道观跟人胡羼,这一切那玄真观的住持又怎能不报到「道录司」张道士那去呢?
贾敬闻言皱了皱眉头,“你这孩子今儿东一头,西一头,问了我这么些,又是想做什么?”
贾琏淡淡笑笑,“侄儿就是莫名其妙想到些事儿,有些巧合,这便想来跟您讨教。”
贾敬皱眉头,“要说就快说,说完就走罢!”
贾琏垂首,“首先,说蓉儿媳妇的事。她病中冯紫英推荐来个先生,姓张,进内闱给蓉儿媳妇摸了脉,开了方子。您老听说没?”
贾敬皱了皱眉头,“我倒听说了。这又怎了?”
贾琏指尖捻着扳指儿:“就算冯紫英跟咱们家再好,那张先生再是他的恩师,可是张先生终究也是外男。进内闱给女眷看病,已是唐突;更何况还亲手把脉……”
贾琏盯着贾敬的反应,“是亲手哟。不是悬丝诊脉,中间也没隔着帘子、帕子的,就是那么伸手,直接摸。”
饶是贾敬,闭着眼的眉毛也都不由得揪到一起去了。
贾琏摇头晃脑道:“咱们家这样的人家儿,自然有咱们的体面,这样的事儿怎么能随便发生呢,您说是不是?”
“于是我想起来,除了咱们家常年固定合作的那么几位太医之外,能进内闱来随便见女眷们的,统共也就是那张道士一人了。”
“由此推彼,我便忍不住猜想,莫非那张先生也是个姓张的道士?”
贾琏这话说完,贾敬的眼眉便是一跳!
不过旋即贾敬又轻哼一声:“你又胡吣。那不是冯紫英的先生么,怎地又变成了道士?总不能因为他也姓张,你就认定人家也是道士。”
“琏儿啊,张可是大姓,这天下姓张的可多了去了!”
贾琏点头,“您说的是。侄儿也是瞎猜。”
“毕竟那张先生是给冯紫英当授业恩师的,读书人哪儿有不懂规矩的呢?更何况这是进了咱们国公府邸的内闱,又是给年轻的媳妇把脉的……他怎么可能忘了规矩,连男女大防都不顾了呢?”
“我就想着,除非他自己本来的身份是个出家人……也唯有出家人,才不用那么在乎这些俗世红尘里的家规、男女之防什么的,您说是不是?”
“毕竟这事儿都是您东府那边儿的事,我就来好奇问问您,说不定您可能会认识这么个人呢?就算那张友士可能原本不是个道士,因为他有儿子;但是他也可以半路出家啊,就像您如今的情形似的?”
贾敬没说话。
只是手却极快捻动道家流珠。眼珠子在干瘪的眼皮底下也是飞快滑动。
贾琏心下叹了声:什么世外高人啊?当真能斩断红尘,便不是这位眼前这反应了。
想来可惜,原本是贾家唯一的一位进士,本来可以跟林如海走相同的路数——公侯之家的继承人,又凭自己的能耐考中进士,成为天子心腹,这多大的荣耀啊!
可这位却混成如今这般,自以为清高,却只不过是逃避红尘中的残酷现实罢了。
不过想到这儿,贾琏倒是给自己的思绪加了一个锚点:贾敬的虽跟林如海一辈儿,但是贾敬的年纪自然比林如海大了许多。也就是说贾敬着进士,自然当今这位圣上的时候考中的,而应该是在太上皇的那时候。
也就是说,林如海是当今天子门生,于是成为当今天子的心腹大臣;
而贾敬,是太上皇的门生,当年或可以成为太上皇的心腹……
嘶!
.
半个时辰后,贾琏被贾敬撵出玄真观。
贾敬是不耐烦,摆出长辈的架子,呵斥贾琏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都问得什么呀,他可听不懂。
他又强调,他已经不管俗世中的破事儿,叫贾琏别再来烦他!
贾琏被撵出道观山门,虽说表面看起来有点狼狈,可是他一转头,却已是勾起唇角。
急了嘿,那装老神仙的高智商进士,今儿终于急了!
既然急了,那便是说,贾琏今儿有些事实际上是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