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格物学院的食堂里人头攒动,下工的民夫们抱着大碗,不慌不忙的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民夫们有序的在打饭窗口前排好长队,将人头大的碗伸进那一排敞开的打饭窗口中,再缩回来时,碗中已堆满了粟米饭,还有一小碗菜。
利哥儿与雨儿从没有见过这等上千人同时吃饭的场景,也不知道从哪领碗,只得怯怯的站在一旁看着。
民夫碗里那堆得老高的粟米饭,与那小碗装的菜,发出诱人的香味。
兄妹俩还见得每个人的菜碗里有一块二指宽,看起来极厚,但却被炸得松软无比的大肥肉,更是馋得两人直咽口水。
“哎,你俩个小家伙怎的不排队?”
先前那个在工地上赶他们二人,面相凶恶,少了一条腿的大汉过来问道。
利哥儿已知道这个汉子虽然长相凶恶,说话嗓门也粗,实际上并非什么恶人。
利哥儿与雨儿有些窘迫:“大…叔,我们没碗。”
那汉子闻言咧嘴一笑:“我当是怎么回事呢!跟我来。”
利哥儿牵着雨儿的手跟着那汉子,径直走向后厨一个闲置的窗口,从里面拿出两个木餐盘来:
“这些餐盘是东家亲自设计的,但这些民夫们嫌小,都自带了碗,你们先用这个,吃完了后自个去那边水槽洗干净还回来,以后你们可自带碗,也可继续用这餐盘。”
利哥儿与雨儿接了餐盘,连忙道谢:“谢过大叔。”
那汉子笑道:“我姓张,叫张杰,以后就管我叫张叔就可!过来吧,随我去排队。”
利哥儿与雨儿端着盘子跟在张杰身后,排在队伍的末尾处慢慢往前移。
“你兄妹俩从哪来?”张杰一手拄拐,一手拎着大碗,回头问道。
利哥儿答道:“我们兄妹从济州而来,因家中父母双亡,所以不得已出来找个活干。”
张杰点点头,看着利哥儿:“也是苦命的孩子,只是这工地上极累,你倒是可以做活,你妹子如此年幼,怕是不成的。”
利哥儿一听这话,张杰的意思很明显,这工地兴许能要他,但却是不收他妹妹,毕竟雨儿虽已十岁,但看起来模样只有七八岁,太过年幼。
利哥儿慌忙说道:“张叔,我一人干活也行的,我兄妹俩可以只吃一份饭,只求有个地方住便行。”
张杰闻言说道:“这还得等小茹姑娘允许才可。”
说话间,轮到利哥儿与雨儿打饭了,利哥儿将手中的餐盘递进窗口,那打饭的也是个汉子,少了一只手腕,仅剩的另一只手也只有三根手指。
利哥儿又往后厨细看,只见后厨中的忙活的皆是人人残疾,无一不是少腿少手瞎眼缺耳之人。
“哟,这么小的娃娃也来干活?老张,你招的?东家要是知道你招这么小的娃子,小心打断你另一条腿。”那打饭的汉子朝张杰调侃道。
张杰一摆手,笑骂道:“陈树,你他娘的打你的饭,问这么多干什么!”
陈树也不为意,接过两个餐盘,拿着大勺往每个餐盘里打了三大勺的粟米饭。
又拿过两个小菜碗放在餐盘上,想了想,又在每个碗里多加了一块肉放上去:“这俩孩子刚来,看起来瘦不拉机,多给块肉,明儿可没得多给了。”
利哥儿与雨儿也机灵,忙道:“谢过大叔。”
那叫陈树的汉子咧嘴一笑,又继续给下一个人打饭忙活去了。
张杰带着利哥儿兄妹选了张空桌坐下,说道:“刚才给你们打饭的姓陈,你们管他叫陈叔就好,他就是话多,人还不错的。”
利哥儿与雨儿猛点头,陈树给他们每人多加了一块肉,饭也给得多,当下便觉得这个陈树是个好人。
兄妹俩中午虽吃了碗面条,半大的小子能吃垮爷娘,此时早已饿了,也顾不得许多,埋头便干饭。
利哥儿与雨儿将餐盘里的粟米饭吃得干干净净,直打饱嗝,几个月了,终于再次吃饱了饭。
“吃完了饭,就回宿舍里歇着,晚上不要四处走动,被巡夜的兄弟碰上,别给当了贼。”张杰又叮嘱道。
利哥儿与雨儿连忙点头,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得守人家的规矩,这在正常不过。
“张叔,咱们这怎的…这么多残疾之人?”利哥儿忍不住问道。
在大周,残疾的人只能沦为乞丐,或者饿死,而这里却是有如此之多,这令他很是不解。
张杰笑了笑,却是不答:“以后你就明白了。”
利哥儿见张杰不说,也便不再问,将自己与雨儿的餐盘拿去水槽洗了,又与张杰告了辞,这才回到宿舍中。
雨儿乖巧的抱着麦杆铺在床上,因为没有被子,秋夜又寒,两兄妹只得互相依偎着而眠。
“哥,这里真好,张大叔也好,那个打饭的陈大叔也好,面馆的漂亮姐姐也好,还有徐文栋和娟儿,他们更好。”
雨儿眨着眼睛,漂泊了数月,除了以前的家,这鹤留湾还是第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的地方。
利哥儿看着屋顶发呆,听得妹妹的话,也颇为赞同。
他与雨儿流落江湖,这些日子尝尽白眼寒苦,甚至有几次雨儿差点被人抢去卖了,这让他年少的心满是防备。
但到得这鹤留湾,似乎刷新了他的认知,这里的人都和气,遇上的每一个人都皆有善意。
这像是一个新世界,一个有着温度的世界。
“这是姜家的产业,姜家的下人都这么心善,丰邑侯与梁国公应该都是好人吧。”
利哥儿沉沉睡去,这间小小的宿舍仿佛有无尽的安全感,时刻防备的心在此时终于松驰了下来。
翌日一大早,利哥儿与雨儿早早起了床,远处的食堂已然有人在吃早饭了,两人怕错过吃饭的时辰,连忙往食堂跑。
有了昨日的经验,兄妹俩已然轻车熟路,拿餐盘排队,递竹牌领饭,一切都没有问题。
早上吃的是稀粥和馒头配咸菜,兄妹俩又是一顿炫。
粥实则不管饱,馒头也只是每人一个,也不大,吃饱自是不可能的。
所以尽管这里免费吃,但也有许多民夫会去鹤留湾买些早餐,再来食堂领一份,如此才能吃饱。
但更多的人舍不得再额外花钱,只吃食堂的早餐,更有甚者,那馒头也舍不得吃,得留着拿回家,给家中亲人吃上一口。
要知道馒头可是稀罕物,不是谁家都有得吃的。
利哥儿与雨儿也没吃饱,但有得吃就已是极好了,等得到了中午和晚上,饭堂就会敞开了供应,那时就不怕吃不饱。
吃完了早餐,利哥儿也很自觉,没有人来给他安排活,他便带着雨儿到昨天徐文栋砌墙的地方,帮着搬砖。
利哥儿虽然身板瘦弱,但没想到力气极大,搬起砖来不弱于壮年民夫,引得干活的民夫们啧啧称奇。
雨儿力气小,搬不得许多砖,每次只能搬两块红砖,却也不停的搬。
兄妹俩都明白一个道理,吃了人家两餐饭食,帮人干活天经地义,不管能不能留下来,这活都得干,至少不能欠人家的。
兄妹俩正搬着,就见得徐文栋与一个漂亮女子出现在工地上,他们身后还跟着拿着牛皮糖,蹦蹦跳跳的小娟儿。
“姑姑,就是他们。”徐文栋朝利哥儿兄妹一指,对小茹说道。
小茹早就看见了正在搬砖的利哥儿与雨儿,见得两人一刻不停的搬着砖,眉头微皱了起来。
尤其是见着光着脚丫子,穿着破烂不堪,头发乱成一团麻,脸上脏兮兮的雨儿,正卖力的搬着砖一步一挪,心中的酸楚由然而生。
看着雨儿现在的样子,她就想起自己在西山村时过的日子来。
若非遇上姜远,她如今怕是早不在人世了。
“你去将他们叫过来。”
小茹收了收心神,对徐文栋吩咐道。
如今的小茹早已今非昔比,见识与阅历非同日而语,她虽心肠依然软,但若要收这两个孩子干活,也得问个清楚明白才行。
“利哥儿,雨儿,快过来见过我姑姑!”徐文栋大声叫道。
利哥儿与雨儿也早见着了与徐文栋、小娟儿同来的漂亮女子,之所以装没看见,反而更卖力的干起活来。
这兄妹二人也是机灵之人,心知这女子必然是管事的,多下力气干些活,先搏一个好感,说不定就会将他们留下。
此时听得徐文栋的喊声,利哥儿与雨儿这才跑了过来。
徐文栋示意道:“利哥儿、雨儿,这是我姑姑,是这里的管事,快快见礼。”
利哥儿与雨儿连忙行礼:“小的利哥儿、雨儿见过管事小姐。”
小茹打量着二人,轻声问道:“你二人从何而来?”
利哥儿大声道:“回管事小姐,小的兄妹二人从济州而来。”
“济州?”小茹闻言神色一动,这还是俩老乡,不过口音却是不对。
“济州?哪个村?”小茹不动声色的问道。
利哥儿没想到这漂亮女子会刨根问底,一时间竟不知怎么答,眼珠转了转:“龙王庙村。”
小茹闻言有些信了,龙王庙村是济州河下游河道边的村落,刚好位于济州、肃南府、楚州三界交汇之处,口音不对也在情理之中。
“你兄妹二人怎么到了丰邑县?家中父母呢?”小茹又问道。
利哥儿已经想好了答案,张口便应:“家中父亲原本是在济州漕运衙门下属码头扛活,父亲因伤致死。
家中失了顶梁柱,母亲将最后一口粮留给我兄妹二人后,也活活饿死,我兄妹二人便以乞讨为生,流落至此。”
雨儿听得利哥儿这么说,却是小声哽咽起来,泪水哗哗的往下掉。
一旁的徐文栋听得也眼哐红了起来,利哥儿兄妹的身世与他何其的像。
徐文栋的父亲在边关战死,母亲死在北突人的乱刀之下,他投奔亲姑姑,不久后亲姑姑病死,他被姑父赶出了家门。
侯秋河找到他时,他已要了一年多的饭,深知像条野狗一般的过活,是何等的惨。
小茹闻言也感同身受,她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母也皆是饿死的,哪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唯有小娟儿没心没肺的舔着牛皮糖,她虽然与其母亲当过流民差点饿死。
但必竟年岁小,又在国公府生活了近二年,吃的饱穿得暖,现在又有了爹还有了一个刚出生的弟弟,全家疼爱,根本就没有任何阴影。
“姑姑,要不留下利哥儿与雨儿吧,谢夫子教导说‘有善之力而不从,乃恶也’。”
小茹内心的柔软被触动,便道:“都是可怜之人,也罢。利哥儿就在工地上帮忙做些杂活,雨儿幼小,便去食堂帮忙吧。”
徐文栋见得小茹应了很是高兴:“谢过姑姑。”
利哥儿听得小茹收了他兄妹二人,也连忙道谢:“谢过管事小姐。”
小茹却道:“不忙着谢我,你兄妹二人在此干活,刚才我也看见了,利哥儿的工钱可按普通民夫的工钱结算,每日二十文,雨儿的工钱每日只有十文,可愿意?”
小茹心再软,但她管着这么多的钱粮,收留他们已是破了例,不可能再给一个小丫头太多的工钱。
如果给的太多,传出去,到时许多人效仿,到时如何是好。
鹤留湾不是善堂,不可能做太多亏本之事。
利哥儿哪有不同意,这里不仅能吃饱饭,还给工钱,自是再好不过。
小茹又吩咐徐文栋领了利哥儿兄妹,去帐房登记名姓,领了身份竹牌。
徐文栋首次做了一件善事也很是开心,又从家里抱来两床薄被,帮着利哥儿兄妹整理宿舍,诸多小事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