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球巨大的球囊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挣脱束缚的巨鸟。崇祯瘫软在剧烈摇晃的柳条筐底,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脖颈间火辣辣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意识在窒息后的眩晕、坠落的撞击和目睹紫禁城沦陷的滔天巨痛中沉沉浮浮,如同怒海中的孤舟。他死死扒着粗糙的柳条筐边缘,赤着的左脚在寒风中早已冻得麻木。脚下,北京城那片冲天的火光和喧嚣,在视野中急速缩小、模糊,最终化为地平线上一条浓重狰狞的、缓缓蠕动的黑红疤痕。那是他十七年帝王生涯的葬身之地,是他亲手点燃又无力扑灭的焚城烈焰。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想呕,却呕不出任何东西,只有灼烧般的痛楚。宁远侯李长风那玄铁般的身影矗立在筐首,背对着他,任凭劲风吹动斗篷,沉默如山,对身后帝王的崩溃视若无睹。热气球在强劲的东南风推动下,朝着北方那片苍茫起伏的山峦疾驰。
不知过了多久,当崇祯混沌的视线再次聚焦,一片森严、肃穆的景象撞入眼帘!
昌平!天寿山!大明列祖列宗长眠的吉壤!
然而,此刻环绕皇陵的,绝非他记忆中那些暮气沉沉、器械陈旧的守陵卫所兵!
巨大的陵园依山势构筑,一道道新垒的土墙、棱堡、深壕,如同狰狞的巨蟒盘踞山脊。墙垛之后,一门门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炮口粗大的火炮昂首向天!更令人心惊的是,陵道两侧,营房之外,一队队肃立如林的士兵!
这些士兵,身着一种从未见过的、极其刺目的猩红色紧身军服!白色交叉的武装带紧束腰身,下身是笔挺的白色长裤,脚蹬黝黑锃亮的长筒皮靴。他们头顶并非明军的笠盔或凤翅盔,而是圆筒状、带护颈的黑色高筒帽!帽檐下,是一张张年轻却毫无表情、如同岩石般冷硬的面孔,眼神锐利如鹰陇,直视前方,纹丝不动!
最让崇祯瞳孔骤缩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那绝非明军惯用的火绳鸟铳!而是清一色修长、闪烁着精钢寒芒的燧发火铳!铳身线条流畅,铳口下寒光闪闪的三棱刺刀如同毒蛇獠牙!他们以极其严整的队列持铳肃立,动作划一,沉默中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钢铁般的纪律和杀气!
“这……这是……”崇祯喉咙干涩,发出嘶哑的气音,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随即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嫉妒和悔恨所吞噬!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筐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器械!这样的精气神!如果……如果朕也有一支这样的虎狼之师!何至于……何至于被李闯那流寇逼得国破家亡,仓皇如丧家之犬?!巨大的落差和锥心的刺痛,让他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热气球缓缓降低高度,最终稳稳降落在陵区核心——长陵祾恩殿前那片巨大的、由青石板铺就的神道上。巨大的球囊在鼓风机的作用下缓缓瘪塌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
崇祯被两名红衫士兵架出吊篮,双脚重新踏上冰冷的土地。赤着的左脚踩在粗糙的青石板上,刺骨的寒意直透心扉。他踉跄了一下,被王承恩慌忙扶住。他抬起头,祾恩殿那巍峨的殿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和低语。
“父皇……母后……”一个微弱而熟悉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痛苦,从殿内飘出。
是媺娖!长平!
崇祯心头猛地一揪,一股夹杂着愧疚和急切的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挣脱王承恩的搀扶,跌跌撞撞地朝着殿门冲去!粗布袍子被风吹得紧贴在枯瘦的身躯上,形如鬼魅。
殿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在门槛处!
长陵祾恩殿,这供奉着成祖皇帝神位的庄严肃穆之地,此刻却成了临时的伤兵营和避难所。烛火通明,映照着殿内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悲伤的脸庞。袁贵妃肩上裹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绷带,脸色惨白如纸,靠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喘息。几位受伤较轻的嫔妃和宫女瑟缩在角落,眼神空洞。而最触目惊心的,是殿中央一张临时铺设的锦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长平公主朱媺娖躺在那里,小脸因失血而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惨白,嘴唇干裂。她左臂被厚厚的、洁白的绷带层层包裹,固定着夹板,但依旧有暗红的血渍从绷带边缘隐隐渗出,染红了身下洁白的锦褥!虽然不像历史上那般被斩断手臂,但那深可见骨的创口和失血带来的虚弱,依旧让她如同风中残烛。一位穿着素净、气质温婉又带着干练的女子正俯身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用湿润的棉纱,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那女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正是李长风的夫人,公主朱清漪!
“皇兄!”朱清漪看到门口形容枯槁、狼狈不堪的崇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惜,随即化为更深的忧虑,她低声道,“媺娖伤势很重,刚用了药,才睡下不久……”
崇祯的目光死死钉在女儿那裹着厚厚绷带的手臂上,那刺目的白与暗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昨夜那疯狂挥剑、女儿倒在血泊中惨叫的一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撕裂了他麻木的神经!他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枯瘦的手指痉挛着,仿佛想伸出去触碰,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愧疚死死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殿内其他人也看到了门口的崇祯。
短暂的死寂。
随即,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压抑的气氛瞬间炸开!
“陛……陛下?!”
“是皇上!皇上也逃出来了!”
“皇上……”
惊愕的低语瞬间被更大的恐惧浪潮淹没!袁贵妃猛地睁开眼,看到崇祯那张沾满泥污血渍、眼神混乱的脸,如同见了索命的厉鬼,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不顾肩伤剧痛,拼命地向软榻深处蜷缩,用被子死死蒙住头!其他嫔妃和宫女更是如同受惊的鸟雀,发出压抑的哭喊,惊恐万状地向殿内更深、更暗的角落挤去!她们互相推搡着,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的缝隙里!那一双双望向崇祯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敬畏,只剩下刻骨的恐惧和无法掩饰的怨恨!昨夜那场发生在深宫的血色屠杀,那把挥向至亲的帝王之剑,已成为她们心中永恒的噩梦!此刻的崇祯,在她们眼中,不再是君父,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再次举起屠刀的疯子!
偌大的祾恩殿,原本因家人“团聚”而稍显活泛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崇祯所站的门槛处,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充满恐惧和排斥的鸿沟。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后是空旷冰冷的神道,身前是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用恐惧眼神看着他的“家人”。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冰冷孤寂,如同亿万根冰针,狠狠刺入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舅舅!舅舅您也来啦!”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约莫十岁、穿着精致锦袍、眉眼与李长风有几分相似的男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灵活地从人缝中钻了出来,正是朱清漪的老儿子李星星。他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和见到亲戚的欣喜,几步跑到崇祯面前,仰着小脸,献宝似的将药碗举高:“舅舅,您看!这是给媺娖表姐熬的药!孙医官说喝了能止疼!舅舅您要不要也喝点暖暖身子?您身上都湿透啦!” 孩子清澈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关切。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芥蒂的亲近,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崇祯冰冷绝望的心湖。他低头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看着那碗氤氲着热气的汤药,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哽咽般的声响。他想伸手摸摸孩子的头,想接过那碗药,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最终,他只是极其僵硬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某种坚冰,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就在此时,一个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李长风高大的身影踏入殿门,玄色的披风在烛光下微微摆动。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殿内惊恐的家眷,掠过僵立如木的崇祯,最终落在朱清漪和榻上的长平公主身上,微微颔首。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安心在此休养。昌平陵区,固若金汤。李闯的兵锋,染指不了这片祖宗安息之地。”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崇祯,那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能洞穿对方灵魂深处所有的悔恨与挣扎:“陛下,家国破碎,非一日之寒。旧路已绝,新路何在?”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着殿内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心,也敲打着崇祯那摇摇欲坠的帝王心防。“治世之道,不在深宫猜忌,不在刚愎孤行,而在人心所向,在……力量。” 他的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掠过殿外那些肃立如铁的红衫士兵。“好好看看,好好想想。在这列祖列宗陵前,或许,能寻得一线……真正的生机。”
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长平公主微弱的呼吸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崇祯佝偻着身体,站在那片被家眷恐惧划出的无形禁地边缘,赤着的左脚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微微颤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恐惧的人群,越过女儿苍白的睡颜,投向祾恩殿深处那供奉着成祖朱棣神位的幽暗神龛。列祖列宗的英灵仿佛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无声地质问。李长风那“治世之道”、“力量”、“人心所向”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楔子,带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力,狠狠钉入他混乱而绝望的意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