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漫步在云栈关市蒸腾的烟火气里,墨白忽然觉得,抛开种族不谈,其实妖族和人族,也没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有父母妻儿、亲朋好友,同样都有喜怒哀乐、忧思悲恐,同样都要吃喝拉撒睡、行立坐卧走,同样生活在这片天幕之下……
墨白指尖拂过摊贩新烤的糖画,琥珀色糖丝在风里晃出细碎金光。身旁妖妇正在为幼崽买拨浪鼓,弹丸与鼓面相撞的声音混着孩童银铃般的笑。不远处书生模样的狐妖捧着话本,在茶摊前与掌柜争得面红耳赤——无非是话本里哪段情节能惹姑娘们掉眼泪。
众人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处酒肆时,一位兔耳少女踮脚将酒坛往前推了推,耳尖绒毛沾着星点烛火:“各位客官,要尝口桂花酿么?我家新酿的桂花酿可甜啦,便连盗宝鸟都忍不住要来偷喝!”
这兔耳少女倒是会做生意,居然将盗宝鸟叼走她家的酒说成‘盗宝鸟都要忍不住来偷喝’,一下子便勾起了众人想要品尝的兴趣。
因为这桂花酿的度数并不高,卓不凡走上前,询问了价格后,给每人都买了一瓶,便是小麒和一尾也不例外。
墨白道了一声谢,从兔耳少女手里接过桂花酿时,望着她手腕上晃动的银铃,忽然想起杏花巷里的邻家小姑娘,每次散学,她总会站在巷子的尽头,垫着脚尖,翘首以盼,等待自己归来。
想到这里,墨白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容,抬手拨开桂花酿的瓶塞,满饮了一大口。桂花酿香甜的滋味顿时在他舌尖绽开,像春日里晒暖的蜂蜜,缓缓流淌进他的心窝。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好戏开场啦!”随即转角处传来一阵“乒乒乓乓……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墨白等人隔着乌泱泱的身影,隐约能够看见戏班在演《白蛇传》。
台上化为人形的蛇妖甩着水袖唱“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良缘是孽缘”,台下妖族老妇抹着泪往戏班班主翻转过来的铜锣里丢灵石。
为了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众人不由分散了开来。墨白与云无心并肩走到灯火阑珊处,不禁疑惑问道:“他们唱的怎么是人族的戏曲呀?”
旁边一位卖花的货郎听见后,将竹篮里沾着夜露的玉簪花往鬓边一插,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公子有所不知,这云栈关市乃是狐獴山脉最为繁荣的交易场所,前来此地做生意的,不仅只有妖族,也有人族。他们的故事和曲子也跟着车马传到了这里。”
墨白更加疑惑了:“可是人妖两族之间不是势如水火,有生死大仇的吗?”
货郎闻言,指尖轻轻摩挲着竹篮边缘的铜铃铛,发出细碎声响:“公子这话,倒像是听了太多茶楼说书先生的唱本。”
他抬手指向街道中央,两队人马正擦肩而过:一队人族商客赶着满载丝绸瓷器的马车,另一队豺狼妖举着寒光凛凛的狼牙棒,却默契地为彼此让出通道。
“两族开战的时候,确实会厮杀得日月无光。”货郎趁机向墨白兜售了一支玉簪花,墨白将其簪在云无心的鬓边,惹得少女一阵脸红。
货郎眼里露出一丝促狭,继续说道:“只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刀剑再利,砍不断腹中饥饿;修为再强,也不能凭空变出御寒的棉袄,每每停战之后,两族便会默契十足地重新恢复商贸往来。”
话音未落,忽听得酒肆二楼传来拍案声,几个醉醺醺的身影探出栏杆。为首的虎妖晃着酒坛大喊:“再来十坛桂花酿!今夜不醉不归!”
他身后跌跌撞撞跟出个人族书生,发髻歪在脑后,却仍挥舞着折扇:“好!好!我这就去赊账!”两人勾肩搭背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人妖殊途的影子。
墨白仰头又饮了一口桂花酿,甜味里裹着淡淡的辛香。远处灯火顺着云栈关市的青石板路蜿蜒,妖族孩童追逐着滚铁环跑过,惊起檐角铜铃叮铃作响。
人族书生向酒肆掌柜赊得酒后,复回到酒肆二楼,高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尾音被风扯得老长,混着不知是人是妖的笑声,融在漫天星斗里。
墨白突然想到:要是人妖两族一直像此刻这样,共同站在同一片月光下,为口美食驻足,为段戏文心折,为半盏温酒笑叹此生值得,那该多好。他望着云无心鬓边微微颤动的玉簪花,花瓣上凝结的夜露在烛火映照下,恰似两颗晶莹的泪珠。
货郎见墨白看得入神,又望了望和他并肩而立的云无心,脸上笑容更甚,从竹篮里取出一枝并蒂白兰花,塞到他的手上:“公子,这花叫‘合欢’,最是适合赠送给心上人。”说完,还不忘朝云无心挤眉弄眼。
墨白攥着花枝的指尖微微发颤,喉间忽然滚过桂花酿的余韵,只觉得甜得发烫。眼角余光瞥见云无心低垂的睫毛后,手忙脚乱地想要送给她,掌心的合欢花却好似重若千钧,怎么也抬不起来。
货郎看在眼里,暗暗替他着急,猛地一拍大腿笑道:“公子莫不是忘了戏里唱的?‘情到浓时自倾心,哪管它人言与天命!’”
说着,他一把抓住墨白握花的手,往云无心跟前送,“您瞧这并蒂兰,一朵沾着您衣襟的酒香,一朵映着姑娘发间的玉簪光,天生就该凑作双!”
云无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轻颤,耳尖泛起胭脂色。她望着墨白涨红的脸,指尖轻轻掠过花瓣:“师弟,这花是送给心上人的……我……我是你的心上人吗?”她的声音越来越细,说到最后,几乎像是蚊蝇振翅。
落在墨白耳中,却犹如九天之上轰然炸响的惊雷,他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喉结剧烈滚动,酒意顺着耳根烧到脖颈,攥着花枝的手渗出薄汗,却终于在云无心低垂的目光里稳住了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