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话成了他与哥都不会让娘知道的秘密。
因着那夜,小小年纪的他便到处寻找自己往后要怎么活。
有时和同窗走在归家的路上,看见形形色色的人,他就想,要不以后就活成这样吧?
要不以后就活成那样吧?
可他想过很多活法,却总是发现,活成什么样都不好,怎样的人都有不如意的事儿。
后来他想,还是下辈子做畜生吧,衣食无忧。
同窗笑着说:“当畜生就要任人宰割,也不好。”
他想了想,点点头,好像也是,那就下辈子不来了。
“日,听说最近有人要来咱们学堂里招书童,你成绩好,你要不要试试?”
他摇摇头:“我觉得学堂里很好,离家也不远。”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啊?当书童能读好多的书,还有钱拿,有好吃的。”
“啊?……”
他对书童并无多少了解,但却见过有的书童和家里的少爷吵起来,被连着扇四五六七个巴掌也不敢还手,嘴里永远都只有一句:“都是我的错。”
“有钱?”他虽觉当书童有些惨,可到底有钱拿,便忍不住开口询问:“假的吧。”
“骗你做什么?”同窗道:“只有大户人家才会要书童,虽不会明着给钱,可高兴了,赏一点也是有的。”
这话倒不假,会去当书童的,多是家境寒苦,能有一口饱饭,还能念的书,家里人都会眼巴巴送着去,哪里会去计较什么钱不钱的。
“是谁家要招书童?”
“是苏家的。”同窗答:“苏家人不多,跟咱们差不多年岁的只有兄妹两个。”
后来,他的学业越来越好,虽先前瞧见街上有书童被殴打的场景历历在目,可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去苏家。
许是因为他从不敢懈怠课业,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心愿,他在学堂里脱颖而出。
他先斩后奏,哥知晓后拽着她出了门到了远处,对他大发雷霆,可声音却不大:“你真有主见啊,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家里商量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见哥发这么大的气,哪里敢说话?
“书童是什么?”哥的话滔滔不绝:“说好听点是书童,说难听点就是奴,叫你爬你就得爬,叫你跪你就得跪!”
“苏家是什么人家,你知道吗?他们家的小孩是个什么品性,你知道吗?要是个品行不端的,你跟着他学坏了,将来犯事了怎么办?”
“要是个不上进学的,你被他耽误了课业,怎么办?他们家有钱,学业好不好都能有营生过活,可是你呢?”
哥喘着气指着他:“你,你什么都没清楚就敢往里踩,你怎么就不能先和家里商量一下,你让家里人怎么想?”
他何曾被哥这般凶过,登时委屈掉下泪来,哽咽着说:“都打听过了,苏家的小少爷叫立,也是个好学的……哥你放心,就算他不好好学,我也,我也一定会好好学我自己的,绝不会落下课业……”
他越说越委屈,忍不住边哭边说:“不会让你担心的,你不要生气…就算那个人品行不好,会做坏事,我也绝对不会跟他学歪,一定……一定永远都记得你说的,永远不干犯法的事,不做昧良心的事儿,哪怕将来过得不尽如人意,也不会迁怒于人,你,你别生气了,好好不好…呜呜呜……”
哥听着那句“不迁怒于人”,愣了许久,最后竟也泣不成声。
“二弟……”哥忽而问他:“你是不是很怕哥?”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也不知何时起,哥变了模样,原本文雅的一个人,变得暴躁易怒,在家里日常板着张臭脸,言谈举止间总是先入为主,声音大的要翻了天去,像是有人欠了他八百万两银子。
今日他只是刚开口说了句要去苏家当书童,哥就像训狗似地把他叫出来,不问缘由,一顿劈头盖脸,他哪能不怕?
“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哥就是莫名的火气大,哥就是一开口就气不打一处来。”哥像个犯错的孩子:“哥就是一开口说话就大声,可在外头,哥又不这样……”
“哥……”
那一年哥十五,九岁的他用脸蹭着哥的衣服:“我不怕哥,我不怕哥,我知道哥是为了我好,哥别哭……”
……
他背着哥以前用过的书袋,进了苏宅大门。
少爷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本书,问道:“你叫什么?”
“我姓向,名日。”
他规规矩矩答了话,少爷让他坐:“往后一块儿念书。”
少爷的确是个勤奋刻苦的,也不带着他乱玩儿。
许多次他二人一块读书,各有所想时,总是能争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要问他为何有这么大的胆子,因为少爷见她第1日便与他说过,不喜拍马跟风的人。
有一次,他与少爷争的实在太厉害,少爷说不过他,被气到泪流满面。
他其实是想先服个软的,可当时气得实在难受,便站在那里像个木桩,一动不动。
“你欺负我哥!”
说话的,是少爷的妹妹,苏宅里的二姑娘。
平日里他也瞧见过,每回来都是找少爷一块儿玩。
但少爷总是铁石心肠:“你去玩儿吧,哥还有课业要忙,没时间啊。”
小姑娘每回得到同样的答案总是神色落寞,可下一次来寻人仍旧神采奕奕,足可见有多欢喜自家这唯一的亲哥。
“我打死你!”
小姑娘冲在兄长面前,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挥着两只爪子跳起来抓他的脸。
“二妹……”
“哥,你不用说话,我帮你教训这个不知轻重的!”
“事情并非……”
“今日你让我哥哭了,我也要让你哭!”
“有话好好……”
“哥,你别委屈,我帮你好好教训这不知礼数的人!”
瞧着已然疯魔的人,他哪里敢还手,只能一退再退。
十二三岁的少年,被九岁的姑娘,打到无力还手。
退到一根顶梁柱旁边,他忍无可忍,手里揣着书就往她脸上按,直让人难进寸步,一双爪子挥舞着,每次只能勉强够到他的衣裳,像在挠痒痒。
少爷擦了泪,走过来将他二人隔开:“好了,我只是在跟他争执,他没有欺负我。”
小姑娘涨红了脸:“他要没欺负你,你为什么哭啊?”
少爷尴尬笑了笑:“因为……我说不过他。”
小姑娘半天不吱声,对着兄长“哼”了一声,带着满腔懊恼灰溜溜离开,竟是连一句抱歉也不愿留给某根木桩子……
……
木桩子本人倒是不以为意,却让小姑娘上了心。
她从未觉得自家哥哥如此讨厌,明明能在她张牙舞爪前就叫住她,却非得等自个儿在人家面前出了丑才赶忙解释。
老天爷啊。
她知书达理,乖巧懂事的好名啊,她举止优雅,仪态得体的模样啊,统统没了。
可娘说过,做错了事儿就是要跟人道歉,这是礼仪。
“那日着实抱歉……”
“实在是有些对不住……”
她还是无法坦然去跟那顶撞哥哥的书童道一句“我失礼了”,只能自个儿在房里自导自演。
一会儿是知书达礼模样,道一声歉,一会儿是善解人意模样,道一句“无妨”。
可这样总归不是个事儿,勤学奋进的书童在哥那边,不在她房中,她所有的自导自演,统统都是浪费时间。
她想着,要不就不道歉了,总归那不过是一个书童。
可娘知晓这件事情,便劝犹豫不决的她道:“识书明理,既明了理,更要行理。”
“娘,要不要不送他些东西,就当是赔礼了。”
娘摇了摇头:“理亏就是理亏,送什么东西,怎么赔礼,都不如自己坦诚。”
“ 哦……”
她鼓起勇气,趁那书童归家之时,在宅子中的路上将他截住,缓缓走上前。
向日站在那不明所以,小姑娘欲要开口,上前却猛地崴了脚,好一个狗啃泥。
“噗嗤……”
向日哪里忍得住,不自觉笑起来,却又觉自己如此些许不好,故而开始忍笑。
小姑娘抬头,瞧见居高临下的人如此模样,登时怒火中烧:“你笑什么笑?……”
她赶忙爬起,还没站稳就伸着爪子去捉人,姑娘家仪态万方的礼节抛到九霄云外,也忘了自己今日为何在此,一心只想将眼前人挠一个大花脸。
向日见事不妙,只能仓皇而逃,想着退回少爷的院子就好,一路上嘴里喊着:“别打别打,我不是故意的……”
小姑娘在宅里说一不二,见向日前头有几个家丁,赶忙开口吩咐:“你们快拦住他!”
家丁得了令,赶忙将其拦下,向日无路可逃,只得转身站好,闭上眼,坦然赴死。
小姑娘在他前方停下脚步,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寻他的目的是为当日的鲁莽道歉,却不料又弄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嗯,那个……”
“嗯,那个……”
二人同时开口,向日闭了嘴,小姑娘道:“你先说……”
“那个,刚刚我不是故意要笑的,但实在忍不住……”
“你闭嘴!”
向日乖乖听话,脑海里却是不由又浮现刚刚小姑娘趴在他眼前的场景,忍俊不禁。
“你不能笑!”小姑娘气坏了:“你不要笑!别笑!”
向日却越发忍不住,扭过头“噗嗤”一声,在断断续续的笑声里眉宇舒展:“好……我不…笑…我…不笑…”
他也想不笑,却是怎么都忍不住,本以为小姑娘又要来抓他的脸,却没料小姑娘也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对他道:“我今日是来向你道歉的,那日是我蛮不讲理,冲撞了你,惹了不快,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怎么会怎么会。”
小姑娘说完,从旁边丫鬟手上接过一个长盒子,双手递到他眼前,微微仰着头:“这是赔礼,定要收一下才好。”
“这……不用……”向日受宠若惊,他一个当书童的,哪能受得起二姑娘的道歉?
“你收下吧……”
主家的地方,主家的人发话,他若再推辞,便有些不识抬举了,于是双手接过。
“那那就好。”
向日忽而觉得自己太过不该,那样真诚的小姑娘来寻他道歉,路上摔了一跤,他虽不用亲自去扶,却也该叫个人来,亦或关心两句。
可当时,他却在那忍俊不禁,真真不是东西啊!
“其实,我也该向二姑娘道歉的 。”他拱手行礼,小姑娘疑惑不解看着他,他坦诚道:“刚刚我也失礼了,我不该幸灾乐祸,更不该笑,笑了之后还想着逃跑……也请二姑娘莫要见怪才好。”
“哦……”
小姑娘忽然觉得眼前之人知礼,顺嘴道:“既然失礼,那有没有赔礼呀?”
“我……”
向日手中的盒子往前递了递,小姑娘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忙转移话题:“你叫什么,我先前听闻你姓向?”
“是。”他点头:“我叫…”
“别说别说。”小姑娘赶忙打断他说话:“让我猜猜。”
他不明所以,看向旁边一直跟着却没有开过口的丫鬟,小丫鬟笑:“二姑娘平日里最喜欢猜,不知道的就爱猜。”
“哦……”
小姑娘笑着问:“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你说一些跟你名有关的东西,我来猜。”
他抬手指了指万里苍穹:“我的名……在上面。”
“天?”
小姑娘问:“你叫天?”
“不是。”他摇摇头:“我的名只有白天才看得到。”
“白天才看得到?”小姑娘沉默一瞬,又道:“我想到了是云,你的名叫云对不对?”
“不对,它很刺眼。”
“哦我知道了,你叫光!”
“不对。”
“怎么不对啊?”小姑娘又问:“发光的不就是光吗?”
“光是会发光,但我的名不是光。”他又提醒道:每次鸡叫时,它都会升起……”
“哦,我知道了!”
小姑娘恍然大悟:“是金乌?是金乌对不对?”
“是……”他赶忙又提醒道:“但是,它一个字。”
“日?”
“嗯。”
“我就知道是日!”
小姑娘兴奋极了,尽管向日不知她为何如此开心,但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哦,二姑娘我得先回家了。”
小姑娘看着悄然暗了些许的天色,这才意识到不对,赶忙催促:“那你快回去吧,快回,路上小心一些。”
少年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