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上盖着的麻布隆起,隐约瞧的清是个人样。
夏母瞧着那眼中无神的男子,欲言又止,夏秋冬试探着喊了一声:“吴伯伯……”
那人置若罔闻,推着车从他们家门口经过,陈路平问:“他是你们的邻里?”
“是,离我们家不过一百来步。”夏母神色忧伤,声音小到缓缓拉车前行的人听不见:“吴大哥以前是从北边逃回来的,吴大嫂在路上丢了清白,家里人让吴大哥把吴大嫂休了,吴大哥不肯,带吴大嫂出来住。”
“吴大哥是个有本事的,在县衙里谋了差事,虽不说大富大贵,但也能吃饱穿暖。”
“吴大哥对吴大嫂没的说,钱都给她,不偷腥,不赌钱,不喝酒。”
“吴大嫂不爱出门,但每次吴大哥邀她出门逛街时,她都欢喜的紧,平常吴大嫂住在家中,等他归来。”
“可除夕之后,吴大嫂悄悄摸摸就去了,吴大哥知道的时,大夫说人已经救不过来了,只留下了那个孩子。”
“吴大哥气的把所有邻里都告了,说吴大嫂是被他们害死的,可……空口无凭,没有证据,官府也就不了了之,吴大哥觉得心烦,就从城另一头搬到我们这边来住了。”
“吴大哥后来也没娶,对那孩子宠的很,不嫌他是个姑娘,不知道多少姑娘家都想当他的女儿。”
夏母说着,扭过头去擦泪,声音沙哑:“孩子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先夫二十几岁娶我为妻,说辈分,我跟那孩子称声姐妹也是可以的,但他爹跟先夫成了兄弟。”
“那孩子是个很懂事的,勤快麻利,还不爱嚼舌根,她娘回来的时候刚好怀了她,自小就有许多风言风语。”
“吴大哥每回听着了都会上手打人,自然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说,有一回她在路边哭了,我恰好回家的时候撞见,他被一帮人围着。”
“她说她没事,还让我别告诉吴大哥,要不然就跟我绝交,说动气伤身,不想让吴大哥费心,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骂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前些日那帮贼寇进来的时候,吴大哥被关起来了,不知道,他女儿啊,挡着家里的门,最后被三四个人闯了进去,被带走了就没回来,唉……好好的人啊……”
夏母再说不下去,声声哽咽,夏秋冬小心翼翼去拽她的手,仰着头:“娘……”
几人不语,花赤摇摇头,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曾经也有妻女,虽都已不在人世,可太禽兽的事情,他每回听了都忍不住想杀人。
是以,他很欣赏陈老大。
大伙儿一路打拼下来,要说没有滥杀无辜,未免有些无耻,但陈老大有自己的规矩,对寻常百姓家秋毫不犯。
谁要敢当耳旁风,就会像先前那帮愣头青一样入了土。
他忽然想起,有一次老大拎着刀闯进一个大户,郑重往人泪流满面的一家之主手上塞纸条,不等人回答便大手一挥,招呼兄弟们搬“杂物”。
有人曾提过建议,说得罪大户不好,实在要东西,可以向老百姓们“借”。
陈老大摇了摇头:“百姓穷得很,去抢抢不到三瓜两枣,还惹一身怨气,不如有钱人家的手指缝,借有钱人嫁得更实在。”
“老大?”花赤看着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唤了声。
那人仍旧不为所动,头不知何时已然低了下去。
花赤不再言语,默默站在旁边,直觉老大应当是到了伤心处。
像他们这样造反的人,大多都无牵无挂,家里一帮子人不是生离死别,就是各奔东西,说到底是孤零零一个人。
“吴大哥气的把所有邻里都告了,说吴大嫂是被他们害死的,可……空口无凭……”
陈路平耳边好似只有这一段话。
他忽然想起昔日一个和暖春风的夜,那座破庙里,在他怀中油尽灯枯的人。
他眼中无波无澜,面上也无甚表情,那微微张合的唇里,有一句话悄无声息,被皇天后土听见:“原来,回来了,也不一定能活啊…”
“老大!”远处有人寻来:“苏军师说让你快回去,说有人来了,要见你。”
花赤问道:“谁?”
“城外进来的。”那人恭敬回答:“而且带了好多东西,但我们不知道是谁。”
陈路平起身离开,夏秋冬看着那背影,大吼出声:“我长大了去哪找你呀?路平!”
夏母哭笑不得,拽着他往里走,他赶忙挣扎着继续问:“我长大了去哪找你啊?”
被叫路平的人回过头来,声如洪钟:“秋冬啊,等你长大了,你会知道怎么找我的,但你得先听你娘的话,好好长大才行啊!”
“好,我一定好好长大!”
夏秋冬大吼一声,被自己的娘拽进了屋里。
……
“我要见你们的头。”
俨然在别地儿臭名远扬的贼寇军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请。”
因着陈路平早有吩咐,若有人来寻,无论是谁,不问缘由,不问姓名,只需引见,大伙儿自然是对谁都客客气气,况且还有大车大车的东西往城里运,更是欢喜的紧,心道陈老大真真是手眼通天之人。
“云某见过陈将军。”来者面含淡笑,拱手作揖。
陈路平看着眼前这个约莫不惑,其貌不扬,身着圆领宽袍,手摇折扇的人,拱手道:“来者是客,坐吧。”
那人坐好,陈路平开口问道:“敢问云兄名字。”
“名讳一个燕字,翼越乃是愚兄表字。”云燕明知故问:“敢问臣将军名讳。”
“姓陈,名讳路平,字没取,不过现在也可以取一个。”陈路平道:“叫青云。”
“好,这字甚好啊。”云燕道:“陈将军往后定能平步青云,愚兄在这里先恭喜了。”
“承翼越吉言。”陈路平可怜兮兮道:“如今我一无所有啊,只盼有人能雪中送炭。”
“将军这话说的,南边少有下雪,自是没有什么雪中送炭的。”云燕道:“不过,虽没有炭火取暖,但想来将军也是极缺果腹之物的吧?”
“那自是急需的。”
“我们这儿没有多少粮食,但勉强还有些治病疗伤的药,将军带着手下人刀尖舔血,无疑是九死一生。”
陈路平道:“直说。”
“大将军这是什么话?当今景朝无道,丢半壁江山,实乃景人之辱。”
云燕悲惋泣下:“太祖曾言,天子宁有种乎?国须贤者治之,能贤者顺天应民,兴邦安国则民可以长乐。”
“将军昔年乃是武状元,为国开疆扩土,从三品怀化大将军,军中谁人不敬?如此功勋,昏君妒才,一归京便让将军尚了公主,做驸马都尉。”
摇头间,他泪湿眼眶,仿佛自己受了天大委屈,“哎呀”一声叹息,继续道:“后来种种……闻者无不泣惋,将军之才,若被埋没,实乃一大憾事,天理不容啊。”
他说着,面上渐渐带了笑意:“好在苍天有眼,这些年将军卧薪尝胆,得以平安,想来必是天意。”
“而今江山只剩半壁,全赖昔年无上惭愧无能。”
说着,他又痛心疾首:“朝中天子年少,旁佐多是奸佞小人,太子太傅高少之,蒙蔽圣听,今上多纳其言,现吏部魏尚书更欲置将军于死地,朝中明面想招安将军,却又暗作手脚,委实无耻。”
“官吏勾结,敛财欲绝,市井水深火热,天灾不断,百姓民不聊生,枯骨遍野,殿陛之间尽是衣冠禽兽郎,今上名为天子,实为傀儡,将军既能归来,当有所作为才是。”
“若任由此等逆贼继续胡作非为,北招渡河,指日可待,届时百姓又将水深火热,将军于心何忍啊?”
陈路平听着,不自觉点了一下头,云燕越发慷慨激昂:“昔年太祖贤能可自立以服天下,将军文可论政,利国利民,武勇冠三军,扩土开疆。”
“而今朝廷无道,贪官横行,百姓民不聊生,将军起义,威名广传,无人不以投陈为明智,将军对治下百姓秋毫不犯,无有不从服者。”
“依我等看来,将军之才不止为将,何止于将帅?”云燕继续劝道:“将军能济世安民,必是百姓之福,将军顺天应民,来日霸业宏图,定能还百姓乾坤朗朗,安居乐业。”
陈路平神色暗淡:“景剩半壁江山,仍有十州之地,郡县无数,某虽领人反廷,然财力不足,无物不缺,谋事寥寥,武将少有,何谈霸业宏图?”
〞将军此言差矣。”云燕赶忙道:“将军若有意,我等可效犬马之劳,且将军在民间与军中颇有威望,自当一呼百应,若不然将军何以信寄八方?届时谋士良将皆有,任将军驱使,霸业可成矣。”
陈路平道:“虽我可唤来应者,亦可谋来资重,但改天换日,谈何容易?”
“国之重军靠南以拒北招,青云威名在军中不可小觑,又与秦老将军忘年之交,若将军与老将军能……”
“翼越,此路不谋也罢。”陈路平立刻打断,些许颓丧:“老将军此人,某甚了解。”
“秦家为国戎马,人丁凋零,虽民间有云:无事老匹夫,有事老将军。这话虽不怎么中听,但却是实打实。”
“且不说他还有家小在定安,哪怕是当今天子真将他家小屠之殆尽,他亦不可能与我同谋,靠不得,靠不得。”
“与其期望他人,不如老子自己干。”
云燕默不做声,陈路平问道:“不知翼越幕后何人?”
“我家将军姓黄,名国栋,字梁柱。”云燕道:“说来,此城原是我们家将军的,那姓曹的本是将军麾下一员,将军素来对百姓秋毫不犯,姓曹的夺了城本该安生,却不料其丧心病狂,竟然血洗城中。”
“将军知道后,雷霆震怒,说这帮人是害群之马,遂派人马要清理门户,不料被陈将军争了先。”
陈路平手指轻敲着桌面:“那你们给我们这么多东西,是想要把城换回去?”
“将军误会了。”云燕道:“我家将军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万不会如此想,有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我家将军与陈将军算是不打不相识,此次派我前来,是想与将军合作。”
“合作?”陈路平道:“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我可不喜欢别人踩在我头上。”
“将军诧异,我家将军仰慕陈将军大名已久,早想拜见。”云燕道:“老将军被北边牵制,景土四处闹灾,如此局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家将军也对朝廷不满,正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我们与其斗的两败俱伤,让朝廷得了便宜,不若并肩同行,共图霸业如何?”
陈路平好奇问:“你家将军与朝廷有什么过节?”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云燕继续道:“我们老大对陈将军敬仰已久,虽年岁比将军大些,但愿拜将军为兄长,为将军马首是瞻。”
“那陈某得问一句。”陈路平停下敲桌的动作:“黄将军有多少家底?”
云燕道:“不多不多,也就十几个县,分散各处,虽明面上是官府的,但只要黄将军一声令下,必有回应。”
闻言,陈路平暗叹不已,笑道:“那是有一郡之地了,贤弟果然是比我富有的多。”
“陈将军说笑了,我们家将军经营多年,也就这些家底,还不敢露,可不比陈将军几月时间四处能跑。”
“翼越说笑了。”陈路平道:“我也只是到处跑,根基不深,比不得你们扎实。”
“陈将军莫要谦虚。”云燕继续道:“我们送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将军兄弟无数,好友成群,自有八方来物,我们来于将军合作,至多算是锦上添花而已。”
“那你们打算如何做?\"
“陈将军有何打算?”
……
建平破云安,黄国栋遣使谏曰:“太祖曾言,天子宁有种乎?君之才为将帅庸也,何不效太祖?若为君,呼当百应,宏业何以不成?”建平曰:“善。”遂联盟。
——选自《景史:陈建平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