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燕最开始只是张家仆人,他爹娘因各自家中困境,被卖到人牙市场上,转而又被卖入了张家大门。
一个是小斯,一个是婢女,虽说都是奴,可世人都会有七情六欲,奴也不例外。
二人因一块糕点结缘,后来生了情愫,成了夫妻,这才有了他。
他最开始的名不叫燕,而是叫不忘。
人们都说,人要有骨气,莫当什么奴。
可人要是饭都吃不起,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骨气不骨气?
好在张家人并非是谁人口中对奴仆轻则打骂,重则贱卖的活阎王。
张家乃书香门第,一举一动都颇为规矩,他们在张家只需要干好自己的本分,便能有吃有穿,还能拿月例银子。
家主是个妙人,听说早年曾与自己堂兄的儿子一同科举,不料堂侄考中了状元。
而他这做人长辈的,却只是一个“区区”的进士,一时间只觉万分羞耻,无地自容。
同窗好友都恭喜他,不料他却拂袖离去,别人一辈子都考不上的进士,被他视为耻辱抛在身后,说这一次不算。
张家两个老祖宗欲哭无泪,后来他科举中了进士第四名,这才心安理得些许。
此举让多少文人学子哭笑不得,更叹一句:“名落孙山是庸人,有才何愁不提榜?”
云不忘听到这些事儿的时候,家主已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从地方小官慢慢成为当朝宰相,也算得上政绩斐然。
这些事儿听得越多,他就越觉得自己卑微如尘。
爹娘虽然都是奴,却也想把最好的都给他,知道他羡慕主人家的孩子们都能识字,便偷偷给他弄来皱巴巴的书本。
他们自个不认识字,就去找认识的人,给一些好处,指着几个字问问叫什么。
虽每回都被轻蔑以对,但他们从不在意,总会偷偷告诉他,这个叫啥,那个怎么念。
几年功夫,平常要用到的字儿,他大致都学了去。
虽谈不上多么精通,但至少念书没有障碍。
读爹娘不知从哪搞来的书,时常会遇到不认识的字儿,他会将上下字一合,便能把中间字猜个八九不离十。
有时,他也会想自己的字有没有猜错,所以会想办法去向人核对,指着自己写的字,理所应当说出心中猜想。
虽说不是全对,但也能猜对大半,有时被人纠正读音,他便故作羞愧,连连陪笑道一句“你比我厉害”,心中默默记下,此后将字的读音改正。
身旁也有少些识字的,可在外头却是一窍不通,问什么都答,不认识,不知道。
有时他又会想,读书有什么用,不过都是些奴隶罢了。
可爹娘说:“我们的钱快攒够了,孩子你再等等,再过些年,脱了奴籍,娶个娘子,以后就是正经人,能抬头看看天,能踏踏实实踩着地。”
他问娘:“那你们呢?”
娘笑着说:“娘和你爹会老,脱不脱奴籍无所谓,但你还年轻,要脱奴籍,只有脱了奴籍这样才能有更好的出路,家主是厚道人,会允的,等你以后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算是还爹娘的恩了。”
他摇了摇头,扑进娘的怀里:“等我出去了,一定努力要把你们也借出去。”
娘摸着他的头:“其实我们现在日子过得也不错,所以出不出去真的无所谓,但是,我们希望你能过得比我们好,能过不用当人奴隶的日子。”
“娘。”
“娘在很小的时候,恨自己的爹娘为什么要把我卖了,恨自己奴的身份,可久而久之,又觉得被娘卖了其实还有命在,要是留在家里,其实也养不活,顶多是草席一卷。”
娘不知想到什么,笑着摇摇头:“娘呀,忘了,家里太穷了,草席得留着用,不能埋的。”
“娘……”
“老天不让我们活,我们就好好的活,好好的活给老天看,火给咱们自己看。”娘捧着他的脸,眼神是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明亮:“所以,你也要努力的活好了!”
“嗯……”
……
他原本与家主说不上话,只是偶然一次,家主瞧见了他的正脸,便一直盯着他。
他有些紧张,匆忙跪下,却听那人道:“抬起头来!”
知天命的人淡淡开口,他不敢不从,却怎么都不敢直视眼前,那人又道:“看着我。”
他这才胆大妄为,那人又看了他一小会儿。
“你看着不像个奴。”
他不敢言语,那人又道:“孩子,你想不想认字?”
“小奴不敢。”
“你这样子,怕是连自己都不相信吧?”
他如跪针毡,那人仍旧风轻云淡,只是说的话晦涩难懂:“是不敢,还是不敢?”
那年他十一岁,家主命人把他带去了学堂,让他听,认真学,不知羡煞多少人。
结果他听着听着,却总忍不住合上眼,夫子像没瞧见他似的,连麻鞭都懒得往他手上招呼。
旁人都恨铁不成钢,又幸灾乐祸:
“家主想要栽培你了,你不争气呀。”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后来他又被请到了家主面前,家主随意考了他几道,他都能信手拈来。
“你认了多少字?”
他开始魂游过往,还是没能记起自己到底认了多少字。
“不记得了。”
“那你都写出来。”
笔墨纸砚在眼前,他手足无措:“我……我不会写字…我,我不不会用笔写字。”
“那你用手写吧。”
“哦……”
他抬指蘸了墨水,在纸上一笔一画,家主在旁边看着:“没想到还是一手好字。”
他少有被人夸,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家主又问他:“我让人教你读书写字,你愿不愿意?”
也不知为何,他说不出话来,轻轻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