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文川发现沈如意是真的喜欢种田,整日粗麻短褐与江家村的村民打成一片,和他们一起移栽桑树,与他们一道抢育春蚕。
因错过冬小麦,田地荒芜,她让江家村民抢种时疏。
“像鸡毛菜、韭菜、莴笋等,运到京城去,卖到钱赶紧买稻种。”
村民们世代窝居在小村子里,很少有人出去,去的最远的地方怕就是东山郡了,他们对出远门,有种天然的恐惧。
如意姑娘说的都挺好的,他们也能做到,可谁领着他们干呢?
村民们大眼瞪小眼,让他们出力气可以,可让他们动脑子,他们不会啊,最后个个望向江里正。
江里正都半百小老头了,他又能怎么办?但又不能让村人失望,双眼又殷殷的望着沈如意。
季文川与安旬也望着她。
在这个世上,能说会道的人不少,但是能把实事做成的人却不多。
沈如意笑笑,“既然江里正信任我,我就给江家村拿出个章程来,大伙随我来。”
她站到私塾门口,首先问道,“谁会写字?”
不知道沈如意问这话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觑,最后那个说自己爹是私塾先生的少年站出来,“我会。”
“好。”沈如意让小厮拿出笔墨纸砚给少年。“叫什么名字?”
“江少诚。”
“好,就由你来把今天的会议内容记下来。”
不知为何,江家村的村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过了今天,他们江家村好像就不是江家村了,也不对,江家村当然还是江家村,但就是不一样了。
季文川与安旬二人安安静静的站在回廊一边,作为旁观者,听完了沈如意所谓的‘会议。’
沈如意从会写字开始问起,到江家村谁出过最远的门是哪里,成年男劳力、村里牛马车一直聊到会孵小鸡、会打草篓子、草履鞋等。
‘会议’从早上一直开到中午,大伙回家喝个野菜团子汤后又纷纷聚到私塾前,听如意姑娘继续开会。
季文川却没机会继续听,端王宋衍派人过来接季文川回京都准备面圣。
原本管事要把三人一起接回去的,但沈如意说,“江家村之事还没办完,等办完……”
“我有马车,我送沈姑娘回王府。”
管事有些为难。
今时今日,季文川的身份已不同以往,他出面道,“这事我会向王爷禀明。”
既然大儒南山先生发话,管事便不再强求,留下安旬、沈如意,等他们完成江家村之事再回王府。
一直护卫沈如意的常顺也只能跟着留下。
沈如意留在江家村,不仅明确了江家村以种粮为主业,还帮他们优化了蚕桑之事,更发挥了村人们其它副业,比如几个村子合力组个牛马队去京城送果蔬特产卖,村人们不必每家都孵小鸡小鹅,而是几个村落合起来搞个大孵坊,由孵坊统一孵化鸡鸭鹅,节省出来的人力可以养蚕,种粮、种蔬菜等。
当然养猪、孵蚕等都是一样的道理,优化资源,节约人力,让以江家村为中心,带动周围一带的村子瞬间进入热火朝天的生产之中。
大半月时间,一切都理顺了,沈如意也该离开了。
江里正等人依依不舍,且担忧道,“如意姑娘是王府一等一的贵人,亭长给你面子,等你走了,他们阳奉阴违怎么办?”
他们的日子是不是又要回到从前?
沈如意:……目前,她还真没办法。
“那你们就继续用王府大儒的名头,如果有人使坏,你们抬出南山先生就好,就说他的《岁赋论》连皇上看了都赞不绝口。”
江里正不解了,“明明都是如意姑娘……”
沈如意笑着摆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老伯,土地能重回到你们手中,那是圣上英明、端王能干,大儒贤才,我和他们……”她指着常顺与几个小厮说道,“只是王府普通管事,一切都听上面的意思,明白吗?”
江里正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天高皇帝远,皇帝只是村人的传说。
端王宋衍虽然来过村子,他们有幸得见龙子,有生之年,也算有牛可吹。
可这些离村人的生活太远了,太不真实了。
但沈如意不一样,明明清丽高雅不似凡夫俗子,却知道桑树需要在春季打枝以促进新芽生长,晓得如何用牛犁地,掌握挖排水沟的技巧,还熟知各种农作物的种植和收割方法。
她穿着粗糙的麻布短褐,与农人们一起劳作,共享粗茶淡饭,体验着田间地头的辛劳与乐趣,在不经意间成为了他们的精神支柱。
村人们真的很舍不得,沈如意离开之时,村人们偷偷朝马车里塞了很多吃食土地产,一直目送她很远……很远……
安旬看得动容,“你还会再来吗?”
沈如意笑道,“当然。”
官道口,江里正忍不住流泪。
江少诚也吸吸鼻子,“老爹,以后你走哪里,若是提到朝庭之事,开口第一句必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懂吗?”
“啊?”难过不舍的江里正懵里懵懂。
“反正你这样说就对了。”
“哦!”
季文川回到端王府,再也不是混日子中年男吴忧,而是九洲大儒——南山先生季文川,马车到王府门口时,端王率一众人等在正门口。
阵仗之大,连端王府的正门都开了。
古代王府、皇子府、相府之类的高官府邸,平日里府门是关闭的,越是这种大户人家,大门是轻易不开的。平时出入都是开侧门或小门。只有来了尊贵的客人,或者迎接圣旨、或是主人、嫡子成婚时,才“大开中门”。
季文川得到这样的礼仪,他拱手行礼歉意:“老夫惭愧。”
除写了一篇岁赋论,其它所有功劳都是如意姑娘的,他想宋衍应当知道的,但他还是开了正门迎接,更让他汗颜。
宋衍亲自上前扶住季文川,“先生谦虚了。”
以季文川的名头,那怕什么都不做,就坐在府中白吃白喝,也够端王府受用了,这就是名人到达一定境界后所产生的无形效用。
主宾二人一个谦虚,一个非要尊敬,相得益彰,一时之间,成为建康城茶余饭后最大的话题。
“听说端王府欢迎南山先生坐宾,光流水宴就开了几十桌,端王还给他置了最好的院子,据说有三进三出,结果你道怎么样?”
“怎么样?”
“据说南山先生拒绝了,他住进了端王府的聚贤院,与普通门客一样,真是谦虚而又高风亮节啊!”
“果然不亏是南山先生,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值得端王殿下礼贤下士。”
……
时人还不知道南山先生在端王府已经隐姓埋名三年之久。
南陈皇帝宋成萧看着面前这个白胖儒雅的中年男士,居然在三子府中隐姓埋名三年之久,这次私田铁矿事件终于露出名头。
为何不隐在其它国其它皇子府中,恰恰隐在了三子府中?
宋成萧目光从季文川身上移到三子宋衍身上,他这个三儿子文武双全,确实是个可塑之才,不过去年参与五国围战,不但战败,且伤了一条腿,着实低沉了好一阵子,没想到……
父皇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季文川与胞弟身上,瑞王突然忐忑起来,父皇什么意思?
御书房一时之间针落可闻。
季文川倒是不紧张,当然如果他紧张,那他也成不了闻名于世的大儒。
宋成萧面色一收,微微一笑,“南山先生,在我南陈三年,觉得如何?”
终于到正题。
季文川不卑不亢,“回圣上,这些年一直打仗,恕文川惫怠这三年还真是碌碌无为。”
回避了皇帝的问话。
“那现在呢?”
既然冒出来了,那就不能沽名钓誉。
季文川抬眼。
目光与南陈帝接上。
一个是淡然隐士,一个是凌厉帝王。
季文川看到了南陈帝发展南陈的决心,正凛神色,拱手道,“端王的青苗法、在下的岁赋论正是实施的好时候。”
“喔,说来听听。”
“回圣上,在实施这些之前,还有一件重要之事需要解决。”
“何事?”
季文川不回反问:“东山郡县令现空缺,圣上准备如何选拨人才?”
九州十国类似于魏晋南北朝,用的是九品中正制,上承两汉察举制,下启隋唐之科举,在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是中国封建社会三大选官制度之一,以血缘门第与现实德才表现为依据,重在考察而非试用或使用,说白了,就是当权者拉拢士族而产生的制度,首先注重的是血缘门第然后才是现实德才,寒门子弟根本没机会进入朝廷仕途。
东山郡罗县令就是虞太傅举荐的,他最大的作用就是为虞太傅谋利,然后才是为南陈国皇帝服务。
“南山先生准备如何选拨人才?”
“不拘一格,只要德才兼备、能力卓着通过考试者,都可以为朝廷所用。”
“具体……”
不限门第,并且定下了考试和等第,充实各科目,定制各种规定,形成统一的选才标准和考试办法。
说起来,好像一句话就概括了,可不管是首提者,还是开先河者,这一条路都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不断的打破门阀世家对知识与仕途的垄断,不断完善考试选举中的各种漏洞,让参与者得到相对公平的竞争,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一条与各式权贵门阀斗争的艰难之路。
南陈帝听完后,久久没声音。
提出科举制的不是季文川,在沈如意提出之前,他也曾觉得九品中正制少了点什么,等到如意姑娘说不限门第后,他才惊觉原来他的思维也定在了门阀贵族之中。
他到现在还记得如意姑娘说的那句: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他可是读史记长大的,可他仍然在潜意识里觉得底层人没有有学问之人,可到底认为他们没学问,还是没资格……他已经不好意思再细想。
他太狭隘了!怎么配得上大儒之称。
出了皇宫,宋铭宋衍兄弟大赞:“南山先生果然不拘一格降人才。”
宋铭宋衍二兄弟是爱才的,要不然也不可能养那么多门客。
季文川笑笑,明说道,“打破门第,让普通人也能参加考试选拨,不是我先想到的,我只是第一个有机会向帝王提出来的文人而已。”
果然是大儒,光明磊落。
宋铭宋衍二兄弟更尊重他了。
回到王府,宋衍还是请季文川住到专门为他收拾的独门独院,再次被季文川拒绝了,“多谢王爷好意,可是与他们住一起,老夫感觉甚好。”
宋衍便不再强求,还是命令管事把他住的地方收拾的舒服点。
季文川笑着感谢。
宋衍见他不去聚贤院,往偏房方向走,“先生这是……”
“我回来时,如意姑娘关照过我,让我看看她种的菜怎么样了,有没有被虫吃,或是缺肥料。”
宋衍:……
一个能突围五国让九州十国停战十年的人还住在草泥房里,叫他怎么好意思住独门独院。
季文川觉得他没脸。
“先生……”
眼看季文川颠颠的跑去种菜,宋衍叫道,“长平——”
“爷——”
“把府中最好的花匠找过来,让他们去打理沈如意的菜地。”
长平发现主子喜欢连名带姓的叫如意姑娘,这让他想起常顺偷偷跟他讲过的如意姑娘连名带姓叫王爷。
这两人咋这么邪乎。
主子叫丫头,不叫名字,连姓一起叫。
丫头叫主子名字,连名带姓,也不怕被……
长平一缩头,赶紧去安排。
忙碌了一天,昏黄的灯光下,宋衍终于放下手中笔,往椅子上一靠,稍作休息。
不知为何,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俏丽的丫头。
“她什么时候回府?”
正在打瞌睡的长平差点没反应过来,幸好机灵,脑子一转,接上了,“据常顺传回来的消息,如意姑娘指导的差不多了,就这两天。”
宋衍捏捏眉心,“内院收拾一处清静地出来。”
“……”长平顿了一下,脑子也没宕回来,“那如意姑娘种的那些菜怎么办?”
宋衍眸一睁。
吓得长平浑身一颤,刚要跪下。
郑煊泽从外面进来,“表哥,你要铲了那个老姑娘种的菜?”一脸的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