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尘缘
嘉靖三十三年的秋风卷着倭寇的烽烟,将桂花酿熏出铁锈味。周慕云摔碎第七个酒坛时,松鹤楼掌柜终于扯住他织金澜衫的袖口:\"周少爷,赊的三十两酒钱......\"
\"记在周氏酒坊账上!\"他甩开手,锁骨处的淡红胎记在烛火下渗出血色。窗外飘来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声,戌时的尾音混着焦糊味钻进轩窗,惊得他打翻了白玉盏——今日竟是九月初七!
酒液在波斯毯上蜿蜒成蛇,映出琉璃灯里晃动的铜镜残片。这是上月修缮喜鹊桥时,从桥墩挖出的前朝古物。镜钮缠着的尼龙丝线割破他指尖那夜,他梦见个鹅黄襦裙的姑娘在火海里喊\"崔郎\"。
马蹄声碾碎长街寂静时,周慕云撞翻了账房先生的算盘。怀里的铜镜残片贴着心口发烫,他想起三日前那个霜露未曦的清晨。绣庄的苏姑娘给中暑的桥工施针,发间银簪挑落的青丝,正与镜中幻影重叠。
......
子时的更鼓在城头燃起狼烟。
苏晚晴攥着半枚铜镜穿过残破的市集,药箱里的金疮药随炮响簌簌作响。三日前倭寇的流矢射穿喜鹊桥栏时,她正为那醉醺醺的酒坊少爷包扎伤口。他醉话里念叨的\"戌时三刻\",与她妆奁暗格里的古笺不谋而合。
\"姑娘小心!\"
瓦砾堆里突然伸出的手抓住她裙裾。垂死的倭寇头目咧开染血的牙,腰间的双鱼玉佩在月光下泛青——正是周慕云那日醉倒松鹤楼时遗失的旧物。苏晚晴摸向发间银簪,却见那人锁骨处的箭伤渗出血珠,形状竟与铜镜背面的凹痕吻合。
轰隆!
炮火掀翻残垣的瞬间,有人揽住她的腰滚进地窖。沉水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周慕云的织金澜衫裂开道血口,露出心口处用尼龙丝系着的铜镜残片——与她手中那半块拼成完整的缠枝莲纹。
\"这镜钮...\"苏晚晴指尖拂过凹凸的铭文,\"刻的可是'青璃'?\"
地窖突然剧烈摇晃,碎砖掩住出口前,周慕云将酒壶残片塞进她掌心:\"戌时三刻...\"醉眼里迸出的清明,恍如五百年前沉潭时的崔明远。
......
五更天的梆子浸着血腥气。
周慕云在城隍庙残垣下摸到第三坛女儿红时,倭寇的火箭正点燃西市粮仓。酒液混着血水滑过喉头,他忽然看清泥泞中半幅《雪鹊图》——画上题着\"犹恐相逢是梦中\",墨迹未干处溅着朱砂,像极苏晚晴昨日包扎他伤口时落的血。
\"周公子!\"
绣鞋踏碎酒坛的脆响惊散迷雾。苏晚晴提着染血的药箱立在火光里,腕间银镯的\"柳\"字烙着他模糊的梦境。她身后倒塌的喜鹊桥柱上,新刻的\"正\"字还差最后一划。
倭寇的箭雨破空而来时,周慕云扑倒她的动作比意识更快。箭矢穿透左肩的刹那,五百年前沉潭的窒息感汹涌而至。苏晚晴撕开裙裾为他止血,发现他脊梁处淡青的胎记——正是铜镜里玄衣男子发辫缠绕的形状。
......
戌时的更声在烽火中失了方位。
周慕云踹开酒窖暗门时,陈年佳酿已流成血河。倭寇头目的刀尖挑着苏晚晴的鹅黄披帛,那抹明黄在硝烟里忽隐忽现,与他梦中沉潭女子最后的衣角重叠。
\"放了她!\"他举起火把点燃酒窖,烈焰瞬间吞噬倭寇的惨叫。苏晚晴腕间银镯撞上酒坛的脆响里,突然滚出颗琉璃珠——正是南宋画师咽气时攥着的信物。
\"桥柱...第三块青砖...\"周慕云咳出的血染红琉璃珠,内里封存的银簪残片突然迸射寒光。苏晚晴摸向发间,才发现祖传的桑木簪不知何时断成两截。
震天的喊杀声逼近时,周慕云将她推入暗河甬道。湍急的水流冲散\"等我\"的尾音,苏晚晴浮出水面时,只见对岸酒坊在爆炸中化作火凤,烧红了嘉靖三十三年的秋夜。
......
万历九年的春雨泡胀了桥基青苔。
老石匠凿开喜鹊桥第三块砖石时,铁凿突然迸出火星。桥洞深处嵌着半枚铜镜,尼龙丝缠着的琉璃珠里,封着片酒坛碎瓷。学徒举着风灯惊呼:\"这瓷片上有个'周'字!\"
无人注意新桥落成典礼上,有位戴面纱的绣娘驻足良久。她腕间银镯内侧的\"柳\"字被衣袖遮住,眼角朱砂痣倒映在河面,惊散一尾红鲤。
更夫敲响三更梆子时,暴雨冲塌了旧桥遗址。五百年前沉潭的银簪顺着暗流漂向太湖,簪头缠着的青丝早已化作水草,却仍保持着同心结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