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甫落,铜丝网嗡然震。
洼地泥沸,伸出无数枯骨手,欲抓王烛足踝。
毕老郎惊叫。
冯清徽反撑木杖挡向少年。
许折抡棺怒砸枯手。
王烛垂眸:
“拿恐惧做秤,你量得到边界?”
他脚尖一点。
整片盐泥瞬间成镜面。
枯骨化成黑线被吸回地下。
紫边僧口诵咒,却见自己的影子在镜面分裂。
每一具影子都是他曾经的面孔:
贪财俗子、求名学子、杀人夜客……
影子们拖住他衣袖,嘶声质问:“谁为善?谁为恶?”
僧人惊恐,骨杖碎裂。
红轿塌作血水。
血水灌回洼底,露出焦黑祭坛。
王烛指尖光芒一闪,祭坛燃成白灰。
风吹灰散。
他为冯清徽卷起染泥的裤脚,为毕老郎拂去肩头阴雾,为许折缠紧破布绳。
没有收取一句谢。
走上对岸。
夕阳割云如火。
长惧原被甩在身后。
四人找到一株老槐。
许折卸棺,搭柴。
毕老郎熬草汤。
冯清徽摊开经义笔记。
火光映彼此脸,惶恐慢慢化成安定。
夜深,冯清徽问王烛:“敢问先生名号?”
“王烛。”
“可有志向?”
王烛望火星:“看路。路尽头有人心未休,我便不休。”
毕老郎试探:“那若世人皆悟,先生做何?”
“到那时,世间不需要我。我自成灰。”
许折拍棺板:“那棺给先生?”
众人笑。
火堆噼啪。
第二天,他们到达原南。
官道外出现集镇“屿市”。
市西烟囱林立,是铸器坊。
铁声昼夜不绝。
镇东是赌坊、窑子、酒肆成排。
镇北新建一座“善德塔”。
高九层。
塔主名祝见笑。
他宣称若登塔顶敲钟一次,可折前生一桩罪。
敲三次,来世必富。
于是昼夜香客。
塔下摊贩从卖麻花到卖灵位,样样齐全。
冯清徽本欲在此取官船南下,又见塔旁贴招:
“求解经人。塔藏《尘世十问》,破者赏银百两。”
她心动。
为脚伤想筹盘缠,便去报名。
许折被喧嚣吸引。
想为父买副好碑石,便跟入塔。
毕老郎闻塔顶可远眺,或许能见胆影花线索,也随行。
王烛远远观塔。
塔身刻满小曲线,似眼睑。
塔顶铜钟色黑,钟舌锋利如刃。
祝见笑身披鹤氅,引众人登石梯。
梯窄如锋。
每上一级,脚底都会传来微震。
像有东西在塔腹鼓掌。
第一层墙上刻“十问”首句:
“你可记得,第一滴泪献给谁?”
应答者若说不记得,壁灯熄一盏。
说记得,全层灯亦灭,只留灯芯寒光。
祝见笑笑而不答,只让香客投入功德钱换一粒火珠,再点灯。
香客越走越暗,投钱便越多。
冯清徽悟出门道——灯灭非诅咒,只是塔内机关收走灯油。
可众人心惧黑,竞相买火珠。
祝见笑赚得珠光滚滚。
第二层问题:
“若赐你一刀,可斩谁之恶?”
香客纷指自己仇家名字。
墙缝便渗血,喷得众人惊叫,连忙再捐银买平安符。
冯清徽咬牙,朗声答:“斩我之恶。”
墙血自止。
祝见笑笑意敛三分,却让人送她两串铜钱:“赏心慧眼。”
冯清徽不受,把钱丢回功德箱:“自留吧。”
第三层到第七层,问从“如何爱”到“恐惧根”。
答对皆可安然过。
可祝见笑暗设机关,让未买符者脚下梯级松动,几人滚落。
许折扶一位摔伤老妇。
他拿出买碑钱购手环替老妇过关。
冯清徽被逼再背起摔伤少年。
毕老郎耗尽药草救跌断臂的使女。
塔内渐显人心千态。
第八层只刻一句:“至善者,何名?”
众人仰望,惊觉四壁并无灯台。
祝见笑敛袖:“答不出便转楼梯下去,重新来。”
有人癫狂吼佛祖孔孟。
墙面石灰剥落。
苦行僧念万卷经,仍无灯亮。
祝见笑轻敲铜铃:“捐金百两,可赎经卷提示。”
无人敢应。
冯清徽汗顺额流,却忽听耳边有极细私语——她在长惧原里曾听过那幻哭,如今却似温言。
她抬头看王烛。
王烛点头示意:“问自己。”
冯清徽思索良久。
她回想童年半夜趴窗偷看娘亲针线。
想起被先生斥责句读却仍想读书的执拗。
再想到昨日救人时心跳。
她开口:“至善无名。”
祝见笑脸色骤寒。
铜钟未响,却自己裂开一道痕。
塔震动。
墙上浮出碎金光。
所有香客脚边出现一行小字:
“善若无名,恶亦无形。名与形皆囚。”
众人恍若大梦。
祝见笑暗催机关。
铜舌坠落欲斩冯清徽。
许折挺棺挡钟。
木匣迸裂,父亲骨灰随风扬。
少年泪落却未退。
毕老郎抬碎臂挡住飞石。
白须染血仍不吭。
王烛一步跨。
铜钟化尘。
塔九层瞬被剥去半壁。
露出里面密仓:无数金银,堆成山。
祝见笑狂吼:“我为众造善名,凭什么毁我!”
王烛淡声:“你借人求善,实卖惧名。此善非善。”
他抬掌。
塔内金流成液,逆卷入祝见笑口鼻。
世间最锐利的贪欲折返噬主。
祝见笑目裂,身化金蜡像。
无声坠地。
塔外万众目瞪,金蜡像碎成粉。
风吹散飞金。
人群先怔,继而疯抢渺小碎金。
冯清徽看这一幕,泪与笑并生。
“先生,恶念驱不尽。”
王烛双瞳清澈:“我只示镜。照不照,都是人自择。”
许折跪拾父亲骨灰。
骨灰混入碎木,像沙。
他抱成泥团,烧棺余板作灰罐。
冯清徽与毕老郎跪旁相助。
夜幕沉沉。
王烛在塔影尽头掬一捧风,凝成木芽,递与少年:“栽处心空,可开念花。”
许折双手接过,泪落无声。
离开善德塔后,第七日的凌晨,王烛足下露水未干,已立在东南外海的潮湿雾线里。
一片灰青的礁滩横陈,浪声被浓雾闷住,像困兽喘息。
远处点点灯火,浮在海面又像在天际。
这便是雾港。
雾港号称海脉交汇之口,晨昏终年雾锁,船若无灯引,十有八九搁浅。
行船人信一种古怪规矩。
入港须在桅顶系一盏魂灯,灯油不用鲸脂不用桐油,只掺海客自配的心脂。
心脂从何来?
没人明说,只道无此灯,船必迷流,活人会听到溺魂呼唤。
旧岁起,雾港骤富。
因为每到初三、十八两日,雾港东水道必会出现一片回声潮。
潮水挟着许多宝匣、珠串、甚至完好书卷,若捞到,可一夜暴富。
于是贪客、贫民、浪子、香客全涌到此地,或求财,或求命,或求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