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缝合线。”
纪明温将穿好线的圆针拍进靳时栖掌心,针尾的丝线在光束下泛着微光。
帐篷外,余震的轰鸣和伤员的哭喊此起彼伏。
帐篷内,只有器械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汗水顺着靳时栖的下颌滴落,纪明温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用帕子替他擦去快要滑入眼睛的汗珠。
没有语言,没有对视。
最后一针缝合完毕,靳时栖剪断线头时,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没结束,我去外面看看。”
按理来说,就算停电也会立刻启动发电机,如今时间过去这么久,显然不正常。
靳时栖掀开帘子,才发现外面下了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
方才太过专注,他竟没注意到。
“靳医生!地质组的预测说,这片山谷再经不起一次四级以上的余震了! ”
另一名医生在混乱中找到靳时栖,急切地说着,声音几乎要淹没在暴雨之中。
这里经常干旱,在城市建设中几乎不考虑排涝,靳时栖来到这里两年多,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
临时医疗营地搭建在城郊一处废弃的采石场旁,原本是看中这里地势平坦、交通便利。
但此刻,这片土地却成了最危险的囚笼。
采石场后方的山体因地震导致岩层松动,暴雨冲刷下已出现明显裂缝。
待在这里不是明智之举。
靳时栖眉头皱起。
“靳医生!三名重伤员出现急性肾衰竭,急需透析设备,发电机也短路了。”
志愿者急匆匆赶来,这个坏消息压的在场众人心情愈发沉重。
原本就泥泞不堪的道路此刻已变成翻滚的泥浆,救护车的车轮深深陷在泥泞里,寸步难行。
远处,闪电劈开漆黑的夜空,照亮了难民们惊恐的脸。
帐篷里,伤员们的状况还在恶化。
低温让失血者开始出现休克症状,潮湿的环境使伤口感染风险成倍增加。
重伤员撑不到这次雨停。
靳时栖转身前往各个帐篷,水珠从他的发梢甩落。
他快速扫视一圈。
二十多名伤员,其中五个需要立即转移手术,剩下的也急需药品和干净的环境。
“拆帐篷。”
他忽然道。
所有人都愣住了。
“纪明温,你现在去联系避难所支援,其余人把手术帐篷拆了,用支架和防水布做简易担架,轻伤员互相搀扶,重伤员我们抬过去。”
靳时栖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纪明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最近的避难所在三公里外,虽然危险,但留在这里等死更不可取。
“太危险了!暴雨会加重重伤员感染风险!”
有人反对。
“那也比死在这里强。”
靳时栖打断他的话。
两边都是悬崖,但他会选择生的可能。
他的眼神扫过纪明温,两人对视的瞬间,无需言语便达成了共识。
纪明温去联络避难所,其余人顶着暴雨拆卸支架,行动力极强。
泥泞中,一支奇怪的队伍开始移动。
医护人员和轻伤员手拉手组成人链,中间是四组用帐篷改装的简易担架。
靳时栖走在最后面,以确保没有伤员掉队。
他的白大褂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却依然像面旗帜般醒目。
泥浆没到小腿,每走一步都像在拔河。
但没有人停下,因为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暴雨中的队伍,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避难所前进。
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
队伍继续向前移动,每个人都在为别人而战——
志愿者把仅存的干衣服裹在孩子身上。
护士脱下自己的防水鞋给虚弱的老人。
连轻伤员都互相搀扶,为抬担架的人让出最稳妥的落脚点。
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生命线,在暴雨中倔强地延伸。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中突然亮起一簇跳动的光。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微弱得像是幻觉。
纪明温眨了眨眼,雨水从睫毛上滚落。
那光却越来越近,逐渐连成一片,在暴雨中跳动着,像黑暗里突然苏醒的星河。
“有人来了!”
他的声音劈在雷声里,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像一记重锤砸醒了所有人。
不远处,避难所的工作人员举着应急灯,手电筒,甚至手机闪光灯,像银河倾泻般向他们奔来。
有人推着防雨担架车,有人抱着干燥的毛毯,前仆后继奔赴这场生命的接龙。
“这里!孕妇需要立刻输血!”
“孩子,先接走孩子!”
“快把伤员抬进去!”
靳时栖背上背着发烧的孩子,呼吸微弱地拂过他的后颈。
孩子被轻柔地转移到担架上,靳时栖没有跟上,反而转身去找纪明温。
他正跪在泥水里,帮最后一个伤员固定骨折的胳膊,浑身湿透的轮廓像幅被水晕开的铅笔画。
靳时栖走过去,无声地蹲下,替他扶住伤员颤抖的腿。
纪明温抬头,紫色的眼睛在闪电中亮得惊人。
他们谁都没说话,却在这片混乱中奇异地安定下来。
靳时栖突然想起医学院的第一堂课。
老教授说,医生要做的,不过是“在黑暗里为彼此点灯”。
此刻,他终于在暴雨中看清了那盏灯的模样。
……
避难所的大门完全敞开,志愿者们组成人链,将伤员一个接一个传递进去。
有了更好的医疗设备,恢复了电源,在医生一整夜的努力下,所有伤者都摆脱了生命危险。
天光微亮时,纪明温终于处理完最后一名伤员。
避难所的地下室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
他的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双腿像灌了铅,却还是固执地穿过横七竖八睡着的医护人员,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储藏室最角落的货架后面,他找到了靳时栖。
那人蜷缩在水泥地上,连染血的手套都没摘,就这么枕着一包纱布睡着了。
白大褂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泥浆的裤腿还滴着水,在身下积成一小片水洼。
完全想象不到大学时期的靳医生可是个洁癖。
纪明温没忍住弯眸笑了笑。
他蹲下身,轻轻摘掉靳时栖已经被血浸透的手套。
掌心有几道新鲜的划痕,是昨夜搬运伤员时被担架粗糙的边缘割破的。
纪明温拿出随身携带的碘伏棉签,小心翼翼地处理那些伤口。
靳时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却没醒,平日里总是绷紧的下颌线此刻放松下来,显出几分难得的稚气。
处理好之后,纪明温轻轻躺下来,睡在靳时栖身边的水泥地上。
地下室外的暴雨仍在继续,但在这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里,两颗疲惫的心脏正以相同的频率跳动。
靳时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将额头抵在纪明温肩上。
纪明温没有躲开。
他们就这样,在战火与暴雨的间隙里,偷得了一场无人打扰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