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叶徽坐在工作室的藤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炉子上的紫砂药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苦涩的药香与沉香木的幽香交织在一起。他刚刚结束一场长达六小时的针灸自疗,十二根银针分别扎在关元、气海、肾俞等穴位,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窗外,柏林冬日的雪下得绵密。工作室的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小的冰花,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白。
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檀木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嗡鸣。叶徽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屏幕上那条简短的消息:
\"《南方雨巷》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外语片提名。\"
叶徽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忽然低笑了一声。
——真是讽刺。
他拍这部电影的初衷,不过是为了摆脱云姐和芳姐的纠缠,顺便赚点钱继续读书。可命运似乎总爱跟他开玩笑,越是想要低调,越是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芳姐的语音消息。点开后,她刻意压低却掩不住兴奋的声音传来:\"小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柏林!那可是柏林!我已经让团队准备通稿了,你赶紧收拾行李,下周跟我一起飞德国...\"
叶徽没听完就按灭了屏幕。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橡木窗框。冷风夹着雪花灌进来,吹散了室内的药味。远处的校园里,学生们正抱着书匆匆走过,路灯的光晕在雪中显得格外温暖。几个女生围在公告栏前,似乎在看最新的学术讲座通知。
——那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节奏轻快。
\"进来。\"
工作室的门被推开,林小雨探头进来,鼻尖冻得通红,怀里抱着一叠文件:\"学长,教务处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瞪大眼睛:\"你、你怎么还穿着单衣?窗户还开着?会感冒的!\"
叶徽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棉麻衬衫。他刚想解释自己修习的养生功法已经不惧寒暑,林小雨已经冲过来,\"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药都要凉了!\"她指着炉子上的药罐,像个操心的小管家,\"陈医生说过,这药必须趁热喝才有效。\"
叶徽无奈地笑了笑,走回炉子前。他取出一只青瓷碗,将深褐色的药汁缓缓倒入。药液在碗中打着旋,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
林小雨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手机上,正好看到那条提名消息。她\"啊\"地一声叫出来:\"学长!你入围柏林电影节了?!\"
她的声音太大,门外几个路过的学生都停下脚步,好奇地往里面张望。
叶徽皱眉,食指轻轻抵在唇上。
林小雨赶紧捂住嘴,但眼睛还是亮晶晶的:\"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我们学校还从来没有出过入围三大电影节的校友呢!\"
\"只是提名而已。\"叶徽平静地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他想起一个月前在片场咳血的场景。那时候芳姐的助理是怎么说的来着?\"别耽误进度\"。
\"那也很厉害了!\"林小雨兴奋地翻着文件,\"对了,教务处让你填的这个交流生申请表,现在肯定不用考虑了!谁会放着柏林电影节不去,跑去当什么交换生啊...\"
叶徽接过表格,目光落在\"牛津大学古典文献学\"几个烫金字体上。
——那是他上周刚申请的。
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云姐。
\"叶徽,\"她的声音比芳姐冷静得多,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德国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红毯服装是阿玛尼高定,采访提纲已经拟好,通稿由我的团队负责。你只需要准时出现在镜头前。\"
叶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如果我不去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你以为提名是怎么来的?没有我打点评委,你那部小成本文艺片连初选都过不了。\"
叶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碗的边缘。碗底还残留着些许药渣,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对了,\"云姐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我联系了瑞士的一位专家,专治...你那种情况。电影节结束后,我们可以直接飞日内瓦。\"
叶徽的手指一顿。
窗外,雪越下越大。一片雪花粘在玻璃上,慢慢融化成水珠,像一滴眼泪。
三小时后,校长办公室。
老校长推了推金丝眼镜,将一份盖着红章的传真文件放在黄花梨办公桌上:\"叶同学,文化部刚来的通知,要求学校全力配合你参加柏林电影节。\"
他从抽屉里又取出一份文件:\"外交部也发了函,说你的电影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成果...\"
叶徽看着那份红头文件,忽然觉得荒谬至极。文件右下角那个鲜红的公章,像极了那天片场他咳在手帕上的血。
——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光鲜亮丽的符号。
至于这个符号背后是谁,根本无关紧要。
老校长递来一支钢笔:\"签个字吧,学校会给你开绿灯。期末考试可以延期,甚至...\"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可以直接免考。\"
叶徽没有接那支笔。他的目光落在校长身后那幅字画上——\"厚德载物\",落款是某位已故的国学大师。
\"校长,\"他轻声问,\"如果我说,我想继续完成学业呢?\"
老校长的笑容僵在脸上。
离开行政楼时,天已经黑了。
雪地里,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身影静静站着,呼出的白气在路灯下若隐若现。那人约莫四十出头,站姿笔挺如松,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古朴的玉扳指。
叶徽停下脚步。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水珠。
\"首长让我来接您。\"男人恭敬地说,声音低沉有力,\"车上有暖气,您刚喝完药,不能受凉。\"
叶徽看了他一眼,忽然问:\"如果我不想参加电影节呢?\"
男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叶徽上周在四合院给首长针灸时的场景。照片里,老人的肩膀上赫然扎着七根银针,而叶徽的手指正捏着第八根。
\"首长说,您是个聪明人。\"男人将照片收回,\"他还说,您那套'七星伴月'针法,和他六十年前在苏州见过的一模一样。\"
叶徽的瞳孔微微一缩。
六十年前?那正是他前世去世的时间。
黑色轿车的车门无声滑开,暖气混合着沉香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叶徽闭上眼睛,想起前世在叶家大院时,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原来过了百年,依旧如此。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肩膀上。远处,校园的钟声敲了七下,惊起一群栖息在梧桐树上的寒鸦。
三天后,首都国际机场。
叶徽站在VIp候机室里,透过落地窗看着跑道上起起落落的飞机。芳姐的团队正在不远处核对行程,云姐派来的造型师在给他讲解红毯造型。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小雨发来的消息:
\"学长,我在图书馆找到一本1925年的《申报》,上面有一篇关于苏州叶氏医馆的报道...照片上那个人,长得和你好像啊。\"
叶徽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回复。
广播里开始登机通知,德语、英语、中文依次响起。芳姐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过来,香水味浓得刺鼻:\"发什么呆呢?该登机了。\"
叶徽收起手机,拎起随身行李。他的行李箱很轻,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套针灸包。但在托运的行李中,有一个上了锁的红木盒子——那是首长临行前派人送来的,说是\"或许用得上\"。
飞机起飞时,叶徽透过舷窗看着渐渐变小的城市。云层之上,阳光刺眼得让人流泪。
空姐送来香槟,他摇头谢绝,只要了一杯温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褐色药丸服下。那是他根据前世记忆配制的\"养心丹\",能缓解高空飞行时的不适。
邻座的好莱坞制片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中国的神奇药物吗?\"
叶徽淡淡一笑:\"只是一些古老的智慧。\"
飞机继续爬升,穿过对流层,进入平流层。下方的云海如同雪原,让人想起南方大学里那场雪。
叶徽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校园的钟声。
他知道,当飞机降落在柏林的那一刻,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他的武器,除了这具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体,就只有前世积累的那些\"古老的智慧\"。
香槟杯折射出的光斑在机舱顶棚上跳动,像极了片场那些刺眼的聚光灯。叶徽拉下遮光板,在黑暗中轻轻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