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水汽氤氲在院子里,苏婉婉穿了件稍厚一些的衣裳,听见门童的话,她不惊奇道:“威远将军?夫君,是那个昨日才回京城的威远将军吗?”
裴长风的脸色并不太好,他担心这威远将军做出什么叫苏婉婉多想的事情来。
“是他,可能找我是有些事情吧,”裴长风掖了掖她的衣领,“快去用早饭吧,我过去看看将军找我做什么。”
其实苏婉婉也想去,但她如今在京城,不能像在村里那时候一样,这会儿见外男是有讲究的,她摸了摸肚子,去用早饭了。
裴长风整理了一下衣裳,心中烦躁,希望威远将军不是为了给他女儿说媒上门,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的,顶多有一副还算过得去的皮囊,不至于让如今正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这般。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等到休沐了就去寺庙里看看,是不是有人给他使绊子给他安了些诡异的桃花。
苏察打量着裴家的堂屋,觉得有些寒酸,还没皇上赐给他的宅子里面的厕所大,住这里实在是委屈他闺女了。
见裴长风来,苏察不自觉摆出岳丈的架子,“怎么磨磨蹭蹭这么久才过来?”
裴长风连水都不想给他喝,撩袍坐下,“不知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苏察摸着下巴,“你这宅子太小了,你夫人能住得惯?你好歹也是个探花郎,怎么住的地方这么寒酸?”
裴长风默默盯着他,半晌,“京城房价很贵。”
苏察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们读书人都不谈什么钱啊财的,房价贵你买不起,你说出来不怕我笑你吗?”
裴长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是事实罢了,若将军无事,那在下就不多留将军了。”
被下了逐客令,苏察也不恼,慢悠悠坐着喝茶,末了,他看见前院里跑过去一个黑煤球,他定睛一看,怎么这么像他儿子?
苏察犹豫了一瞬,试探着喊道:“苏朝朝?”
裴长风看过来,苏朝朝抱着手里的球愣了一下,看向喊他的人,然后尖叫一声,“鬼啊!”
苏察笑了,两三步上前把这小子拎起来,“你仔细看看你爹我是人是鬼。”
苏朝朝吓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哆哆嗦嗦地从指头缝里看了一眼,然后伸手戳了戳苏察的脸,“爹?你没死!?”
苏察眼眶红了,“臭小子,你爹活了你不高兴?”
苏朝朝抱着苏察的脖子哭了起来,“爹,我好想你!”
苏察抹了一把泪,“好了,我知道了,少矫情,哭哭啼啼的像什么男人。”
裴长风这会儿正色起来,意识到了这位不着调还险些被自己赶出去的人是他岳丈。
“将军、岳丈,”裴长风迅速改口,“婉婉和岳母正在用早饭,您可是用了早饭过来的,可否要一同去吃一些?”
苏察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苏察拎着苏朝朝在前面走,裴长风在后面给行舟使了个眼色,行舟会意,连忙到厨房让中午多做些好菜招待贵客。
苏婉婉和柳寡妇还不知道前院发生了什么事情,柳寡妇一个劲儿地要苏婉婉多吃点,“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这样不行的,得多吃点才能生个大胖小子、大胖闺女啊。”
苏婉婉喝了一碗鱼肉粥,这会儿正泛着恶心,忙吃了两个酸杏压一压,“不吃了不吃了,恶心。”
柳寡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再吃个肉饼。”
两人在这儿吃着早饭,丝毫没有意识到不远处多了一个人正看着她们。
苏察咳了一声,苏婉婉和柳寡妇都看过来。
“爹!”
“老苏!”
两人异口同声,都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婉婉站起来,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
苏察快步跑过来,“闺女,你受苦了!”
苏婉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她哭出声来,“爹你这段时间跑哪里去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苏察一手搂着苏婉婉,一手搂着晒得和苏朝朝一个煤球色的柳寡妇,也险些潸然泪下,特别是瞅见苏婉婉瘦成了这样,一颗心都要揪起来了。
裴长风就静静站在一旁,不打扰他们一家团聚。
要不是苏朝朝吸鼻涕的声音太碍耳,几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缓过来。
苏察上下打量苏婉婉,“瘦了,瘦成这样了!”
苏婉婉连忙道:“没瘦,我还胖了,就是又长高了些才看起来瘦了,夫君对我很好的。”
苏察又是眼眶一红,“长大了,胳膊肘往外拐了。”
苏察瞥了眼裴长风,“要是他对你不好,爹就把这个破地方掀了,爹带你回将军府住去,将军府可比这里气派多了!”
苏婉婉替裴长风说话,“爹,夫君对我很好的。”
苏察心里又是一揪,“别说了,爹心脏不舒服。”
既然苏察回来了,柳寡妇和苏朝朝就自然要搬回将军府去。
柳寡妇把苏婉婉拉到一边,急得不行,“我哪知道你爹还活着,你看我都晒成这样了,你爹都要认不出我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苏婉婉想起来吃饭的时候苏察好几次看了柳寡妇又别开眼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没事,咱们底子还在,就算黑了也是个黑美人。”
柳寡妇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苏婉婉点头,“自然是真的。”
一行人的晚饭是在将军府吃的,不得不说,将军府着实气派。
这么走了一遭,京城里的人算是都知道了,裴长风命好,怎么说呢,本来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后来考上了探花,和侯府相认,成了侯爷的外孙,现在进了翰林院,得皇上赏识,还成了将军的女婿!这不是命好是什么!
京城里的人这样传,裴长风也就欣然接受了,说他怎么样都可以,他并不在乎。
将军府离裴长风住的宅子并不远,苏婉婉每日都会过去,等到裴长风下值了再去接她。
眼见着肚子越来越大,京城也落雪了。
裴长风给苏婉婉盛了一碗羊肉汤,“再吃一点。”
苏婉婉的肚子过了五个月之后,胃口就好了起来,也胖了一些,显得丰腴,不过她并不介意,还每天换着法要吃新奇的东西,她要吃,裴长风自然去寻,寻不到,就求助一下侯府或者是苏察。
不过大多时候是裴长风还没开口,苏察就将那些山珍海味全都送了过来。
苏婉婉喝了一口羊汤,开始盘算明日吃什么,“想吃虾,上次我吃的那个有手臂大的虾还能弄到吗?”
“能弄到,”裴长风想了想,“还想吃什么海货,我一道叫人买了过来。”
“还想吃螺肉,”苏婉婉将羊肉汤喝完了,“再来一碗!”
她的肚子已经六个月了,比寻常女子的肚子好像要大一些,裴长风之前忧虑过会不好生,请御医来看,御医说等到八个月再控制饮食就好,他便暂时安了心。
屋外簌簌落雪,屋里的碳炉子发出‘嗤’的声音,羊肉汤香味弥漫。
就在苏婉婉昏昏欲睡时,门外响起了门童的通报声,说是宋明来了。
苏婉婉揉了揉眼睛,“他现在来做什么?”
宋秀被斩,宋明的姨母也被郑榕处置了,宋明这段时间过得非常不好,如果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很快在衙邸也做不下去了,辞了官整日在府邸里买醉。
裴长风很乐意看见他这幅模样,却不希望他醉死,偶尔会让人帮一帮他。
毕竟时间还长,有些账要慢慢算。
裴长风到前厅去见宋明,宋明还穿着锦绣罗衫,只是眉宇间透着颓败,早就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
见到裴长风,宋明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冲上前抓住他的手,“长风、长风,我要活不下去了,只有你能救我,你救救我吧!”
说完,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裴长风站在他的身前,像是能救他的神,实际上他是魔鬼,为宋明敞开的,只有通往阎罗殿的门。
“发生何事了?”裴长风声音关切,眼底却满是冰冷,如果当年宋明一般,事不关己,实际上却是一切始作俑者。
这样的感觉,真的很不一般,很…痛快呢。
宋明哭诉着自己现如今所遭受的一切,像是全然忘了眼前的裴长风到底是什么身份——是曾经的受害人,不仅是现在的探花郎,更是仅仅因为一个名次,就险些被他害得丢了命的人。
但宋明自己的自己如今的窘迫际遇,想让裴长风帮他。
“长风,我需要钱,一大笔钱,你借给我好不好?”宋明大哭,跪下来求他,“我们同窗一场,相识多年,如今你这样风光,而我活都要活不下去了,你就当可怜我,借我钱吧!”
裴长风像是为他担忧,“你要多少,只要我能拿出来,我都给你。”
宋明眼底划过一丝精光,“一千两,不、三千两,我知道你一定拿得出来是不是?实在不行你去找侯府借啊,去将军府借,他们都是你的亲人,肯定愿意帮你的!”
三千两……
裴长风笑,“自然,你有难处,我一定帮,不过这么多钱我需得筹备一段时间,你先回沧州,三日后,我让人将钱送到你府上去。”
为了表示自己帮助宋明的诚意,裴长风先拿了两百两的银票给他,“这些钱你且先拿着用。”
宋明心里骂他蠢货,将钱接过后哭道:“现如今只有你肯帮我了。”
裴长风将他的泪眼收进眼底,眼底闪烁着快意,“我会一直帮你的,只要你还活着。”
宋明隐约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但他来不及多想,便带着银票登上了逃往沧州的马车。
宋明走后,苏婉婉挺着大肚子从后面出来,“夫君,你要怎么做?”
“死了太便宜他,活着……我不想让他活,”裴长风握住苏婉婉的手,“在孩子面前,我们不说这些,免得孩子听了去,学坏了不好。”
“这才不叫学坏,”苏婉婉反驳,“这叫手段,要是我们的孩子以后成了一个同情心泛滥的烂好人,这才是最应该发愁的,人有手段不叫坏,叫聪明。”
裴长风摸了摸她的肚子,“是,夫人说得都对。”
雪下得好大啊,裴长风想起来那一年的冬日,他几乎冻死在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想过死,想过就这么活着,想过报仇,想过乞求那些人换得生的希望,却唯独没有想过,自己还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有妻子,有孩子。
裴长风笑,亲了亲苏婉婉的脸颊。
苏婉婉嗔了他一眼,“别闹了,孩子都看着呢。”
“父母恩爱,看着又有何不可?”
宋明拿着钱回了沧州,他们宋家的沧州的产业早就被官府查封了,他无处可去,只能先躲在一个小村落了,计划等这段时间的风头过去后还能做一个地主,过百姓之家的富贵生活。
得到他的住址后,裴长风便在约定的那日,夜骑出了京城。
见他亲自来送钱,宋明又惊又喜,“长风,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裴长风取下斗篷的帽子,“不亲自来看看,我放心不下。”
宋明以为他当真将这段情谊牢记心头,又觉得他愚蠢,又庆幸他记得,这样等到了日后自己有需要的时候,还能去找裴长风。
“你是不知,我如今苦啊。”
裴长风环顾宋明如今住的地方,青砖瓦房,烧着炭火,盘子里是新鲜的肉食,哪里苦?
比起他之前的那段时间,算是天堂。
裴长风这么想,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宋明诧异,“你忘了我之前是什么样的?现在一个不漏风的屋子,一盘肉你就觉得我过得好了?”
裴长风笑,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的绳子,他特意从京城带过来的,“不是吗?”
他将绳子丢在桌子上,绳索上泛着细细的光,全是细小的针,如牛毛,但若是挨到肌肤,其中滋味,无异于万针扎破血肉。
宋明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裴长风叹了口气,将斗篷脱掉,“宋明,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不记得了吧。”
他拿出那把剔骨刀,“对不住,但耍你的时候,真的很有趣。”
剔骨刀上似乎还有未干的血迹,腥臭可闻,宋明的脑子里像是突然炸开了什么,他瘫软在地,“你、难道你都记起来了!?”
裴长风的手指抵在唇边,“不,应该是…从未忘过啊,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