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口血连带着旧疾复发。几乎是血崩般的呕血,凌青吐到神志不清,甚至都觉得内脏都被吐出来了。
吐完后,是种被抽空的虚脱。
凌青擦了擦嘴巴仰头:“好厚的雪啊,明明上一秒还是梨花盛开的时令,怎么突然下雪了呢,这心执里面。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一路走得摇摇晃晃,凌青塞了口丹药在嘴巴里,还没来得及调息。
远远见冰面上隐隐有一人赤足行走,狂风呼啸着他的血袍,额中有凛冽不可侵犯的掌门印。
男人眼眸如失去了光明,昏昏幽幽。
凌青一眼就见他持着的是太和剑,跑过去道:“师兄!”
师朝江无知无觉。
突然,他跪在冰面上,颤抖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立志护佑苍生,却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我杀了我的父母……我杀了我的族人……”抱住头,喉腔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凌青也垂下眼睫道:“师兄这样做也是……也是……为了保护一些无辜的百姓……”
“哈哈哈哈,我连亲人都保护不了,真可笑,真可怜,真是可悲。”
师朝江疯癫大笑,这种仿佛连呼吸都在挖肉的痛楚,凌青也跪下来道,“师兄,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你不必沉在这个心境里面,给自己套上这么严苛的磨难。”
最后一层心执,怎么会如此惨烈呢?
师兄竟亲手弑父,更将化作魔物的同族斩杀了干净,从此天下之大,他再无亲人,唯有悔恨,这种悔恨让他自囚于云梦师门之外的枯江之畔,无尽的徘徊,不息的自我折辱。
师朝江颤抖着:“……师妹,我见到他们入我梦里,他们脸孔我快看不清了,他们身上有我戳的血窟,是我把剑尖送进他们的心口……”
凌青摇头道:“不是的,师兄杀的是魔物。师兄代替族人们活下去,这么多年来斩妖除魔守护苍生,延续着当初剑仙世家的那份荣光。他们见到师兄会感到高兴,我也很高兴,我为我能有这样一个师兄感到高兴。”
血泊中,师朝江的雪白衣襟浸透猩红,发丝都被风雪给染白了。
很想抱抱他,凌青还是缩回手道,“他们对师兄的爱能够赎一切过错。”
“过错……能够被原谅吗?”
“能。”
师朝江露出一丝喜悦,捏住凌青肩膀的指尖泛出青白,很快冷凝道:“自以为是的原谅,就以为血淋淋的过往能够被一笔勾销。我这一生骨肉,原不过就是裹着罪孽的腐肉……我要赎还……”
“师兄!”
“万死莫赎。”
剑光一闪,凌青大骇中下意识夺剑。可是已经晚了,他拔剑自刎。凌青那一瞬间崩溃的悲哀,泪水涌落下来,“师兄!”
天际飘着雪,冰面下几乎如同照镜子一般,师兄有一道影子在水下脱离出来,飘荡着,渐渐地晕染成一片白影,朝着江底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凌青不敢置信,“师兄,这割舍掉的东西,这影子是……谁?”
好眼熟好眼熟,这么一眼。好像见过千千万万遍的。
师朝江站起来,剑尖垂下,在这一瞬间他脸上所有关于任何属于人的情绪都已经消失殆尽,轮廓几乎刚从雪岭中劈出来似的,眼尾挑出不近人情的锋锐。
熟悉的上清仙君回来了。
凌青打了个颤:“师兄……是你吗?”
这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是柏神,他衣袍鼓荡如帆,此刻脸上还没有光明纹路。
见证这一切后,柏神负手道:“拿着我给你的太和剑,弑断情缘,割舍自我,很好,这成为只有你可以操纵的证心剑。你不仅有一颗出于其类,拔乎其萃的,无私心、无私意、无私利、无私欲的圣人之心,也懂得当断即断守住了你们师家满门荣耀。你随我上仙门,自然有一片属于你的通天坦途。”
这一切变得既模糊又清晰,紧接着梦境所有人都化作雪片掉落,一直崩解,坍塌。师朝江的身影扩散开来。
凌青猛地拽住他,“师兄,你知道吗?正是因为天上有太阳,有月亮有星光,人有了情感,才是人世间。”
师朝江低头看向她,凝绕着死寂的气息,凌青道:“师兄!不可以割舍自我!”
师朝江道:“为何?”
凌青:“因为你会活得不开心,我还以为你天生不爱笑呢。想想你被剥夺情感了怎么能够笑得出来?活成行尸走肉,那还是活着吗。”
师朝江影子从她指尖散开:“我这一生罪孽,难以偿还,不需要多余的感情。”
“师兄!!!”
一跤跌个空的趔趄感,凌青猛地惊醒,感到后背一片汗津津。起来看见四周发现是农家屋舍的朴素摆设,手中拽着一片云袖,视线上移,竟然发现是睡着的师兄。
一把松了袖子,凌青撑着后挪了一步。
看着自己的手,完好无损还带着灵力波动,凌青有种割裂的感觉:“……我现在是回到现实了?这应该不是心执了吧?师兄,师兄。”
没有叫醒床榻前趴着的男人。
他真的是倦极了,也不知道在心执里究竟耽搁了多久。师兄又到底为她耗费了多少灵力。
凌青暂时放弃把他喊醒来,听得隔壁有鸡鸭咯咯嘎嘎的声音,以及细微开围栏的嘎吱声。
有一对夫妻在压着嗓音说话。
妇人在洒饲料:“我们这小地方也有仙人下凡啊,都待在里面不吃不喝五六天了。那小女仙怎么还没醒来?”
汉子沉闷不语。
妇人絮絮叨叨:“小女仙刚被她男人抱回来,那个吐血,从这里到那里一地都是,我冲了好久。哎哟……那个男人也是,那脸看起来太吓人跟要吃人一样。要不是你说救人要紧我都不敢开门。不过这一对是真凑合啊,尤其是小女仙,哎?老汉你觉得咋样?”
汉子烦道:“没的扯淡,老娘们你别瞎操心那么多。那仙人给了俺们那么多金子,连闺女上私塾都有着落了,俺们就不要多嘴多舌。”
这对夫妻还唠了会儿家常,渐渐的脚步声远去。听他们交谈,是要出去赶集。
凌青慢慢消化完:“我吐血,师兄把我抱回来给我疗伤都已经过了五六天了。说明验心雾在云梦师家遭劫难那一层,我吐血的时候已经被破了!”
凌青:“可是后面我怎么还会看到师兄他在冰面上割舍自我,柏神对他说的话呢?”
梦中的那些师兄的惨笑,师兄的弑亲之痛,师兄每一步都走在冰面上的痛楚。
这绝对不是平白无故幻想出来的。那么算是真实的东西,那么凌青又是怎么窥探出师兄埋藏这么深的记忆?
电光石火间,凌青想起一件事:“巫族有个探灵秘术可以做到看人记忆。师兄替我疗伤的时候,我以为我自己还没走出执念。所以我就疯狂想着如何破解师兄的执念。”
凌青脸色一白一青:“于是,师兄在给我疗伤累到昏睡时,我大逆不道,我居然翻阅了师兄的记忆?!”
这么一想,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可凌青想是想通了,冷不丁的师兄也醒了。
师朝江脸颊上的压痕消弭,面无表情地从眉心抽出了一丝灵力。那灵力的主人正是凌青,那还没彻底消弭的术法正是巫族绝无仅有的“探灵”。
乘人之危就算了,何况师兄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得个神识有隙!
凌青咽了咽口水。
师朝江握拳,一把将灵力粉碎。
现在不跑更待何时!凌青连鞋都来不及穿,跳下床赤足跑出来时惊起了一片鸡鸭喧闹声,羽毛飞上天又落了好几遭。
门口没落锁。
凌青拽着衣摆左右犹豫了一番:“翻人记忆本就罪加一等,何况翻看的记忆。属于这位赞誉有加,名声崇高的上清仙君最隐秘难言的过往!我该怎么面对他,苍天啊!”
这不仅是在雷区上蹦跶,已经是在雷区上面点火。
凌青:“师兄知道我亲眼看见了他亲手弑亲的过往。我的师兄,素来在众人眼中品行高洁……如今,我知晓了他这份不为人知的罪责。他不会是要杀我灭口吧!”
师朝江缓缓从屋里走出,眼瞳里是万年不化的冰晶。
凌青回头,立马关怀道:“师兄?你灵力还够吗?”
师朝江沉默不语。
问完才发现自己真是问的什么鬼问题,要不是自己旧伤复发导致吐血不止,师兄不留余力地救自己,至于被这么个小菜鸡乘隙而入吗。
凌青特别想拍额头,赶紧道:“……不是……我是说……师兄你还好吗……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师朝江颔首,走了过来。
朝夕相处这么久,凌青也看不出他脸上的任何情绪,正惴惴难安。突然看到一柄剑凑在眼前。
师朝江道:“拔剑。”
凌青:“???”
莫名其妙就叫自己拔剑,难不成真的是打算拔出来再刺死自己,可是就算杀人灭口,以师兄这个性格,也不会要烤鸭自己拔毛拿羽毛自刎吧。
无论怎么样,这剑绝对不能拔。
“师兄,为什么突然要……”凌青打定主意,话都还没说完,他睫羽垂落如冰凌,带着不可忤逆的命令,“拔剑!拔出它!”
双手不由自主地握住剑,凌青抖了一下,全身都僵了,“我……我握不住啊,我拔不出来。”
师朝江咬牙:“你为何无恙?”
凌青退后一步:“什么?”
男人逼得越发的近,“为什么我的太和剑伤不了你。”
“你是指捅了我一剑吗,我以为我又要死了。”
“为何我的剑……伤不了你。”
师朝江唇色几乎淡得看不见,凌青想了一下,执念里他的确捅了自己一剑,醒来的时候的确没有任何剑伤。
凌青不敢对视,装轻松道,“师兄没有伤我难道不是好事吗?难道师兄真的想伤我不成?是师妹有哪里惹师兄不高兴了吗?”
师朝江不答,在凌青的视线里,他的面庞被割裂成阴暗交界,似乎在挣扎,就是这种疯狂的挣扎让凌青一下连骨头缝隙都在发冷。
“……师兄。”
“拔出来。”
“我。”
“拔!”
凌青没有办法,假装拔剑:“……师兄的本命仙剑太和,世上一等一的神兵利器。说出名字都要吓煞一片妖魔鬼怪,师妹拔不出来也是常事……你看,就是拔不出来啊。”
为了更加逼真演绎,凌青感觉自己在演默剧,手臂和脸颊表现的得十分用力,还带着一些气喘吁吁,“……我也想拔啊,可是就是拔……”
完了!
完蛋了!!
听到一声剑鸣声,凌青手中握着冰霜般的长剑,简直一脸懵逼。懵逼地看了师朝江,又懵逼地看了回来,看着剑身折射出的自己面庞,更是懵逼。
凌青几乎都拿不住,解释:“不是,不是!我明明没有用力,它自己就出来的!刚刚真的就是嗖的一下出来!是它上赶着的!”
越描越黑大概就是说的现在。
凌青解释了好十几个借口,最终突然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把剑它喜欢我!”
师朝江冷漠道:“我上赶着喜欢你?”
凌青:“不是。”
师朝江:“那是什么?”
这件事情,莫名错综复杂起来,凌青觉得眼前的师兄,也莫名难以捉摸。张了张口,她觉得眼下还是闭嘴比较好。
师兄走过来一步,凌青就要后退三步,直到越退越没地儿。背靠冰冷的墙壁,凌青梗着脖子道:“好了!拔出来了,又怎么样了?能够代表什么吗?不拔你生气,拔了你又不乐意。师兄想无缘无故地发威,你干嘛拿拔剑当借口。”
师朝江冷冷地看着她抱着自己的剑,“我的本命仙剑,和我一体共生。”
“这个我知道啊。”
凌青稳住心态道,“一般厉害的剑,都会有其剑灵,剑灵与主人气息相通,休戚与共。正所谓‘剑毁人亡’,就是这样。”说罢,挺胸抬头不甘示弱。
师朝江:“除我之外,无第二人能够掌控它。”
“那又怎样了,我拔出来了,能够代表什么?”
凌青样子有点小拽,实则心里怕得要命,紧紧抱着怀中的剑,哪怕这剑冷得一股寒气直往脑门上冲,也绝不放手,“代表我利害啊,你这个上清仙君声名在外,而我雪栀上仙,和你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挣脱掉他,凌青正要脚底抹油。没想到他拦得她那么紧,简直喘不过气来。
师朝江平静道:“太和剑,非爱入骨血之人,不可控。心执迷恋之人,不可伤。”
这两句话听得都迷糊,凌青绕了两圈明白了:“剑仙世家玩个剑还有这么多规定……前面不敢苟同,后面那一句。很正常啊,你都要伤害人家了,难道你还心执迷恋他啊?”
远方是迷雾青山,小院门口响起了松涛声声,拨云散雾。
墙壁下站着的师朝江冷着脸一直没说话。
这么些时间过去了,凌青见怼得他没话说,拿脸颊软软靠着剑刃,双手抱得更是紧,干脆道:“分明是你自己给自己挑规矩,人世间哪里那么多规矩。”
拿剑刃碰脸颊,都能毫发无伤。不知所谓的少女继续叨叨,可是这不亚于敲出师朝江冰湖缝隙。
难以遏制,难以理清。
师朝江大声道:“你绝不可能是我的执念!是我无情道的心劫!”
凌青一脸茫然:“师兄这,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师朝江清冷的眸子里,癫狂之火在幽深处跃动,“绝无可能!”
“我当然知道不可能!”
“我绝不会喜欢上你。”师朝江退后一步,脸色很难看,重复道,“……我绝不能喜欢你。”
凌青脑袋“嗡”的一下,心中迷茫,为什么师兄突然变得这么奇怪,难道是因为自己怀中抱着他的剑?
松开剑,凌青扶在手中看了看。
拔了他的剑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剑穗都是自己给绑的!
莫非是在验心雾出来的后遗症,那红粉骷髅在引诱他的时候,他误以为喜欢上自己了。也对,修无情道的连喜怒哀乐都缺乏,初次被影响情绪,品尝了一下不一样的滋味,就以为这个就是爱情?
凌青把剑郑重地还给他:“这个还真不是,我也说不清楚。”
“决不……”
师朝江身躯狠狠一抖,他左手轻轻遮掩着双眼,那一刻,似乎有亘古都气息即将从瞳中喷薄而出。凌青靠近,还没看清楚他在眼瞳里圈禁什么东西。
就在他重握太和的瞬间。气势陡然凌厉,即使是不靠近他,也会畏惧被这股锐利的气息刺伤。
太和剑和师兄果真最配。
凌青一下觉得情况很不妙,再度脚底抹油。不料身躯朝前,手腕被他箍紧。
这种时候,两个人心里都很乱,越乱就行不由衷,越乱就进退两难,竟过起了招式起来。
“师兄!我冤枉啊!”
“……”
“你执念不让我成为你的执念,何尝不是一种执念!”
这时候凌青右足斜踢,不料不料被师朝江一把拽住脚踝,贴着肉贴着心跳,滚烫的掌心烫得凌青一激灵。
凌青圆睁着眼:“放手!”
他立马松开,也不知道是脚踝烫手,还是因为早晨初升的太阳太过明媚。河边的野鸭成群结队,少女跑出来的时候,没注意丢了一只足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