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列成两排,个个伸长了脖子望到底是怎么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美娇娘。
两位尊长稳坐首位,师朝江手握红绸一端,温柔牵引新娘子走在红毯之中,他的红袍拂过地上各种红枣桂圆和爆竹。
令人遗憾的是,新娘子的花容月貌始终被团扇遮掩的死死的,难以一睹芳华。
凌青就挤在人群中踮脚看,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师兄这么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真是莫名毫无违和感啊。
师兄变回少年模样,穿着金绣压襟红衣大袍,腰间别了一管玉箫。褪去了以往印象中的冰冷彻骨。眼眸再被烛火的喜色一烘,更显清朗愉悦,神采奕奕。
他这种娶到好媳妇的鲜活喜庆,整得凌青都想随个份子钱。
凌青摸遍身上没找到半个字,回神道:“以往都是师兄花钱……我没钱啊。不过我投什么份子钱啊,他在这里娶媳妇都没喊我!还有,我这个做师妹的要是这么过去,莽撞的打搅他美梦,回头他还不给我劈了?”
高堂上的二老正是师家家主,师家家母。
夫人看了看高大的儿子,欣慰。又看了看新媳妇,更欣慰。
夫人拿起手帕楷过眼角热泪:“好好好,江儿终于成家了,娶了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暖心人,往后再不那么孤单凄苦,做母亲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这一幕,真是哪怕现在死了也安心了。”
凌青听了一吓:“这么大好的大日子说这种话,说‘死’字有点不合适吧?”
没想到更不合适的是师家家主。
师家家主剑眉一压,甩袖哼道:“安心?我死了都不会瞑目。江儿,我不责备你修行旁门左道之技,日日玩弄你腰间没用处的玉箫,但盼你时刻心系天下安危,不要违背我们师家百年祖训。”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师家家规,以及巴拉巴拉的保护天下,守护苍生的训斥。师朝江一直垂首听训。
凌青听得浑身难受:“不愧是父子,前不久师兄训我就是这语气,这态度,简直一样一样的。”
凌青又觉得很舒坦,“哈哈哈,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师兄啊师兄,没想到,我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你有这么一天,嘻嘻。”
宾客们好似习惯了,脸上始终带着模糊的笑容。
这里是个梦境,无人注意凌青的存在。
凌青鬼祟祟靠近新娘子,打算品一下师兄喜欢的师嫂到底生了副什么容貌。很诡异的是这个新娘子像长了眼睛一样。眼看都绕了两个圈圈了,新娘子始终用团扇遮住面目对着凌青。
凌青急得火急火燎:“……就一眼,师嫂,我就看一眼嘛。”
上方突然传来爆裂的怒骂:“还不跪下!”
凌青惊得下意识退远两步,一回头看见师朝江笔直跪在地上。看到他跪自己心理又有点不舒服了,“师兄,这是假的,不是真的伯父伯母,别跪啊!”
堂上的夫人死死拽着师家家主,师家家主眉弓压得极低,他站起来,声音震得背后的诺大四字“斩妖除魔”都在抖动。
师家家主:“师家十八代剑仙斩妖除魔护苍生的时候。为父那时身高都没有一丈,你甚至都还没出生。究竟是先辈们用剑斩妖除魔、庇护众生,还是如今的你能担此重任?!”
师朝江抿紧唇。
师家家主拔出剑来,夫人焦急喊道:“……夫君,有话好好说,毕竟他是咱俩的儿子啊。”
师家家主拔剑下来:“他不是我儿!捅死这个孽障都是轻的!”
凌青吓了一跳,赶紧拦住:“叔叔叔……有话好好说,以我这么多年的观察,师兄不是那种离经叛道的人,我是他的师妹,给个面子,咱放下剑好不好?”
只可惜凌青拦了个空。
她在梦中行走,周遭的一切都是幻象。她的手直直穿透了师家的主人。
凌青回首,只见那猩红地毯仿佛在汩汩涌动,从中冒出一截截嶙峋的白骨。心中一惊,再度举目远望,有一堵墙,墙上尽是白骨累叠。
宾客们如同幽灵一般在两旁摇曳,他们面上的笑容显得格外诡异而骇人。
森冷剑光,直指着师朝江的额头,师家家主愈发狰狞:“不拿剑,吹什么玉箫救人?!我何时生出这么一个不受教化的儿子。妄想给妖魔一条改过自新之路,感化?哼,要是你真能感化万千妖魔天下岂不是姓师。你当各大家族祭练魔气的祭炼塔是死的吗?”
师朝江跪着道:“父亲,我感化的并非是魔物,他们是被无辜魔化的人,他们没有任何选择。”
这种超乎一切的悲悯,竟带着隐隐的神性。
凌青心中有所触动:被无辜感染成魔的长风意,他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披成妖皮在洞窟里苟活的怪物,日日夜夜在暗无天日的洞窟里嘶吼。
如果能够遇到一个能够化解他魔气的人,拽他一把。可能这份给予只能救一个人,可对于这个人来说这份给予,是全部的曙光。
凌青站出来道:“对,他没有错。我们要护苍生,可是也要讲人情!”
跪在地上的师朝江眼瞳一缩,似乎他听见了这番话,这种终于被认同,被理解的共振,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会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那一瞬间。少年无意识的扣紧指尖,眉心有细细的裂痕,掌门印欲挣脱而出。
师家家主暴怒:“孽畜!你竟如此桀骜难训,你迟早会辱没我师家百年清誉,趁你还没有干出更多离经叛道的事情,我现在就清理门户!”
说罢,一道剑光斩下。
凌青几乎凭借本能空手接白刃,可手中却突兀的出现了一把团扇,那团扇挡住利剑,脸颊感到微微刺痛,眼角瞥见大幅摇晃的金步摇。
身上莫名穿上了嫁衣,还拿着新娘子的团扇,凌青有点慌慌张张,回眸时新娘子消失不见。
师朝江站挡在她身前,他手中握着太和剑,剑还没出彻底出鞘,剑气却已经哐当震掉师家家主手中剑。更匪夷所思的是。
他手腕被牵了一根红线,另一端正在凌青手腕。
司仪唱和道:“一根红线两相牵,二姓之好正姻缘。愿夫妻和美,邪祟永离。”
凌青一喜:“师兄!你终于清醒过来了,咱们快走,这是你的梦境!这里全部都不是人。”
骤然一股尖锐刺耳的声音爆发,是师家夫人,也是师朝江的母亲,她爆跳过来,锤着胸道:“江儿!生你真不如生野狗野猪,你的心肝怎么能狠成这样,你要忤逆你父亲是不是,干脆把你娘也一拳头打死算了!”
师家家主恨道:“杀啊,你不是最喜欢弑父杀母吗?!你有种再杀了我们,我们师家满族死在谁手里,就是死在你手里!再来一次,再杀了我们!”
师朝江看着眼前千重雾障的父母,脚下的鲜血咕噜噜的流淌。
宾客们化作骷髅,挣扎哭泣道:“是你杀了我们,小家主……我们是你的亲人啊,我们亲眼看着你长大,你缘何要杀了我们。呜呜呜……”
凌青心中一凛,同时顺着手腕红线的牵引,感知到师兄的脉搏如雷霆激荡,显然这位无情道仙君内心远不如表面上这般波澜不惊。
凌青背靠着他,拔出风萤对着这群骷髅,“师兄,你动手,后面这些我来处理……”
不料听到“噗通”一声,凌青回头看。
师朝江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朝着这一对虚假的父母磕了一个头。那一瞬间,凌青突然眼中微微发酸。或许,心雾的这份执念,从始至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一百多年来紧紧束缚着师兄的内心。
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残酷的自我惩戒。他哪怕清醒着也愿意沉沦,他渴望获得父母的欢心,更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与肯定。
出于尊敬,凌青也恭恭敬敬的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司仪喜庆道:“一拜天地,恩爱到白头。二拜高堂,传宗接代。”
凌青一下弹跳起身,满脸懵逼:“……”
这个破司仪怎么老是串场?!
这个心执幻境渐渐的在坍塌,师朝江衣袍褪色为白衣,磅礴剑气在这里横冲直撞。白骨骷髅齐齐湮灭成灰烬,那虚假父母在挣脱,不停的逃离。可还是被师朝江一剑了结。
他拔出剑来,眸中无情无欲:“杀。”
凌青躲在他身后,欣慰道:“对,就是这样。伯父伯母也希望你一直能够往前走,不要让这些成为捆缚你的阻碍。”
“凌青。”师朝江唇齿吐出,他看着手腕和她相牵的红线,眸中藏了一截杀意,“成我阻碍的,不正是你吗?”
凌青还没反应过来。
他的杀招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