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一扇黑黢黢的包厢门前,黄明远站住了脚,看着云枫笑了笑,那眼神无论如何都有些意味深长,随即他就拿金卡一刷,再一拧门把手,房门应声而开。
云枫跟着他进去,始终面无表情,冷漠的神态不亚于在看一个完全不熟的陌生人。
黄明远倚在门边,“啪”地按亮了电灯开关,请云枫进去,意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句:“看来你达成了你以前的愿望呢,恭喜你了。”
云枫站在包厢中央,侧过半边脸,淡淡地看着他:“什么愿望?”
黄明远嘴角勾起,像是在欣赏一件纯洁无瑕的艺术品:“摈弃掉你的情感啊,成为一个杀伐果断的杀手,冷血无情,任何人都不能阻挠你的脚步。你以前认为这样是无敌的状态,非常向往。”
云枫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言,许久才道:“看起来你很了解我,我们以前很熟吗?”
黄明远大笑道:“岂止是熟啊!你还拜托我很多事。今天重临故地,可惜就是你想不起来了,不然……”
云枫径直走到靠里的床边上,缓缓坐下,开口道:“你请回吧,我要睡了。”
黄明远坏笑了一下,脸上又露出那种狐狸似的表情:“不要给你把那俩姐妹喊过来?”
云枫无奈地看着他:“不要。我现在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了。”
黄明远会意地点点头,这才退出屋外,关上了那扇隔音效果良好的黑金木门。
云枫把唯一的电灯开关也关闭,整个包厢陷入一片黑暗。
他蜷缩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乱哄哄的嘈杂声,一个人在高声呼喊:“老板——!老板你快过来!有个客人指明了要见你!”
旋即厅堂里一阵桌椅板凳碰撞重组的声音,一个男人高声道:“什么?谁来了?来了来了,我这就过来!你让他等一下哈——”
这声音叫得极响,云枫被吵得实在无法睡着,脑海中乱糟糟的,心神也莫名地不宁。
外面的嘈杂声始终未散,他干脆翻身下床,拉开房门,走出包厢,来到走廊边缘,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看,他就挪不开视线了。
吧台边正坐着一个少年,样貌和自己更年轻时一模一样,少年正坐在一把高脚椅上,轻轻晃悠着两条大长腿,十分悠闲的样子。
他穿了一身黑色运动装,上面有醒目的名牌标志。
老板黄明远从酒吧后台走出来,一看到少年,立马喜笑颜开地叫道:“阿枫!你来啦!”
少年阿枫十分欣喜地抬起头,看着黄明远,脸上洋溢着热情明艳的笑容。
云枫站在走廊的阴影处,被这笑容狠狠扎了一下。
他莫名地有些怔愣,自己竟不记得自己从何时起,就失去了这样的笑容。这样明媚灿烂的表情,真的曾经出现在自己脸上吗?
云枫心潮澎湃,像大海一样起伏,他忍不住缓缓走上前去,其他人却仿佛都未看见他。
云枫伸出一只手,试图触碰少年阿枫的肩膀。
然而刚一碰到,自己的手指就从阿枫的肩膀上穿了过去,自己的手指和身体也显出一丝虚化的样貌。
云枫愣了愣,仔细盯着自己若隐若现的手掌看了几眼,猛然醒悟过来,这一定不是现在正发生的事情,这是自己的梦!
云枫有点失落,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坐在少年阿枫和黄明远的旁边。
两人完全把云枫当做了空气,自顾自地交谈起来。
黄明远笑道:“嘿!最近别来无恙?”
说着,黄明远非常顺手地给阿枫斟了一杯酒,是一杯银白色的金汤力。
阿枫接过来,边喝边说:“是呀!最近挺好的,就是这活总有点脏手,我每次给他们做完手术,手上身上的血腥味就好几天不消散,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人道了。”
黄明远无所谓地摆摆手:“嗨!你不做,不也有其他人做么?再说了,那些都是自愿接受人体实验的志愿者,你同情他们干嘛?”
阿枫拧起的眉头微微舒展了几分,沉吟道:“嗯,你说得对。”
黄明远神秘兮兮地凑近几分,几乎和阿枫面对面地小声道:“你这次出来,他们有发现吗?”
阿枫愣了一下,笑骂道:“黄哥!怎么可能!你太小看我了吧!我想避开他们,他们还能发现得了?绝对不可能!”
黄明远放心地舒了口气:“嗯,这就好。最好不要让他们发现,他们肯定不希望你进出娱乐场所。”
阿枫叹了口气:“何止不希望啊!简直是严防死守好吗?我知道不正规的娱乐场所不好,但黄哥你这儿不一样啊,你是好人。”
黄明远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确认道:“你说我?”
阿枫瞪着一双眼睛,执着地看着他,竖起右手的大拇指,对他比了个“牛”的手势:“对!你就是一股清流!”
黄明远神情有点复杂地看着阿枫,半晌道:“我这儿也不像你想得那么好,很多酒吧有的套路,我这儿也有。这样,你还想来吗?”
阿枫笑着握住了黄明远的手:“怎么不想呢?这有什么?你又不会把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黄哥对我最好了。”
黄明远听着很是受用,连连点头,表情也放松下来,反握住了阿枫的手:“那倒是,你常来这儿坐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哥说。”
阿枫笑着“嗯”了一声,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几句,阿枫就起身离去了。
云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想到,黄明远说的“二人很熟”竟然是称兄道弟的关系。看来自己以前真的和黄明远非常推心置腹啊!可是后来为什么……自己都不记得这一切了呢?
云枫坐着正要起身,忽然周围的场景急剧变幻,自己一眨眼的工夫,周围人的动作就略有不同,黄明远也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云枫正诧异时,眼前的酒吧大门再一次打开了。
而这次阿枫进来时,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他还是径直走到吧台前坐下,招呼酒吧前台,让他们去找老板。
不到三分钟,黄明远果然应召唤前来。
一看阿枫的样子,黄明远脸色暗了暗,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关切地把手掌覆在他手背上。
“你怎么了?”黄明远率先开口,阿枫却久久未作答。
过了好久,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阿枫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全是倦怠:“今天做实验做了很久,有个志愿者家属闯进实验室把我骂了一通,她非要带走她儿子,她说,是我们拐走了她儿子,还在这里把她儿子……挖了一个肾……她……她要报警。”
黄明远大惊,百忙中还不忘给阿枫端来一杯新鲜的古巴鸡尾酒:“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志愿者吗?怎么家属又出尔反尔?”
阿枫痛苦地捂着脸,喉咙间溢出一声叹息:“是啊!我给她看她儿子亲自签署的志愿者协议,她却说我们是在……伪造她儿子的笔迹,或者……逼迫她儿子写下的同意书。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黄明远皱着眉,有些心疼地捏了捏阿枫微微发颤的手指:“后来呢?”
阿枫皱着眉,语气中满是沉痛:“后来,我爸就闯进来,命人把那位女士带走了,可后来……我就没再见过那位女士,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问我爸,他也不说。”
黄明远愕然:“怎么会这样?!这到底谁对谁错啊!”
阿枫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如果是正常流程,按理说不该出现这种枝节。我现在有些担心,之前做的那些实验到底是不是真的征得了志愿者本人的同意?他们……真的理解实验的过程和目的吗?”
黄明远愣愣地看着阿枫:“那你要怎么办?”
阿枫坚定不移地道:“我去问下父亲!他要是不说,我就自己调查,凡是做过的事情,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黄明远愕然:“这……这……你可想好了,那是你父亲啊!你这样做,岂不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阿枫的神情放松下来:“才不会!我爸最疼我了,他很爱我!他才不会生我的气呢!”
黄明远张了张嘴,想劝,但又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立场劝说,这毕竟是云家的家务事。
黄明远只得闭上了嘴,默默地点了点头,握住阿枫的手指以示支持。
阿枫感激地看了黄明远一眼,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抽出手指,转身离去了,他的背影相较来时,要显得欢快得多,很明显他内心找到了方向,不再那么彷徨。
云枫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一些记忆也在脑中渐渐成型。
他默默地感叹道:“原来,以前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坐着没动,果然没过几秒,空间再次扭曲起来,时光交错时,时间又快进到几天后,还是夜魅酒吧,阿枫再次推门而入。
只是这次,他的脸上挂着歇斯底里的绝望,他刚一走到吧台边坐下,就用力揉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想借此举让自己清醒下来。
这次黄明远没走远,一看到阿枫,就立马走过来,着急道:“兄弟,你这是怎么了?事情进展不顺利吗?”
阿枫半晌没开口,许久才道:“我……我……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他竟然那种人!”
“啊?”黄明远愣怔了,“哪种人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阿枫一脸痛苦地望着他,眼神中快要溢出的难过深深感染了黄明远:“我爸!他……他竟然……他指使手下,欺瞒哄骗那些志愿者签下了自愿接受人体实验的协议,可是……他们其实,根本就是无辜的!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他们就是被骗过来的!”
说着,阿枫的嗓音渐渐哽咽起来,眼神也散乱无比,思维乱成了一锅粥:“我……我从未想过,我竟会成为他的帮凶……我也不想的!可是现在……以前那些人……都是被我亲自一个个切下了各种器官或者组织……他们……他们……”
阿枫用力捂住脸,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情绪却越来越激动,沉痛之情穿过指缝都能直直插入黄明远的心。
黄明远也有些不知所措,两手抓住阿枫的肩膀,大声道:“你别这样,你先冷静下来,这不是你的错!这……你也不知情啊……”
“可是……客观上他们就是因为我才病了伤了死了!那么多人!我都没数过!我……我对不起他们!我双手都沾满了数不清的罪孽!”
黄明远瞪着眼睛努力劝说:“可是,哥们儿,那些都已经过去了!那些事已经过去了!那些人也死了,你就……看开点吧!”
“可是……”阿枫再次呜咽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可我爸还让我继续做这样的实验!我……我实在是……”
说着说着,阿枫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可遏制地干呕起来,伴随着剧烈的呛咳,他差点被自己呛死过去。
黄明远看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忙为他接了一杯白开水,递到他手里:“来,兄弟,先喝一口,你冷静一下,你可以拒绝的嘛,对不对?总是有办法的……”
阿枫忽然抬头,怔怔地看着黄明远,哽咽道:“没有办法……我爸说,实验必须进行,他不听我讲。我……我从未想过,他竟是这样的人!”
黄明远被阿枫说得也有些难受,可他实在不知道能再做些什么了,一时间,他脸上的表情也苦恼起来。
阿枫端起白开水一饮而尽,大声道:“拿酒来!”
黄明远急道:“你别激动!你先冷静下!要不你今天先回去吧,这会儿也太晚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再想想办法,再尝试尝试好不好?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很担心。”
阿枫皱着眉头,怔怔地听着,过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黄明远松了口气,目送着阿枫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酒吧门口,忽然觉得这个背影显得有些寥落。
像是一个平民百姓在面对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那种绝望,那种崩溃,是黄明远不曾体验过的。
云枫坐在椅子上始终没动,眉心也微微蹙了起来。
这回时光快进得很快,转眼间,就来到了一周之后,而这次黄明远正坐在吧台边亲自给客人们调酒,听到大门处发出沉重的开合声,他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来,却看到一条瘦削的黑影像幽灵一样缓缓进入。
黄明远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眼睛一闭一睁,那条黑影已经到了眼前。
黄明远惊叫一声:“兄弟!你这是咋了?这七天没吃饭吗?怎么瘦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坐快坐。”
进来的黑影自然是阿枫,可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颊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两眼黯淡无神,嘴唇苍白,缓缓抬眼,愣愣地盯着黄明远,似乎在确认他是谁,许久才道:“黄哥,你……”
黄明远忙道:“啥事?你说!”
阿枫萧索地深深叹了口气:“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觉得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可我必须同流合污,可我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所谓的志愿者往火坑里扑,我……”
黄明远忽然想起一事,自作聪明道:“可以报警啊!让法律来处置他们!你忘了那个女的就为了儿子,报警了吗?”
云枫眼神流露出肉眼可见的痛苦之情:“我要说的正是这个。那个女人要报警,结果被我爸带走了,后来我好不容易在她住处再次见到了她,可她已经……已经……”
黄明远听得紧张,忙问:“已经怎么?”
阿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直面这一切:“她已经变得痴痴傻傻的,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敢肯定,肯定就是父亲对她做了什么手脚……可是,没有证据,也不能指控血煞的任何人……我……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而且他是我父亲,我想告他,我是大不孝。就算我真的告他,凭他的本事、号召力和人脉关系,他都可以伪造多份合法的证据,甚至反过来指控我。因为……这些肮脏的事情毕竟是我一手经办的,我……”
黄明远拧眉道:“我懂,还是别报警了,万一把你也牵扯进去……那就说不清了。”
阿枫愣愣地看着黄明远:“我本来就有罪,我罪大恶极啊,黄哥,我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黄明远一下子愣住了。
阿枫的嗓音有些缥缈,哽咽道:“黄哥,我太难受了……我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整个世间,都错了,包括我……我也……虽然我不想,可是我必须做,这是什么道理?我反抗不了……”
黄明远只能一遍遍劝道:“别想了,你别想了,越想越痛苦,你这又是何苦……”
阿枫忽然抬起脸,郑重其事道:“黄哥,你说你会帮我,是不是真的?”
黄明远连忙大力拍着胸脯:“那还用说?你是我兄弟啊!你让我上刀山,你哥我绝不下油锅!说吧!你让我干什么?”
阿枫缓缓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有没有这么一种酒,能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啊?”黄明远的眼神惊讶无比,愕然地瞪着阿枫。
阿枫叹了口气,开导他道:“有这种东西就可以,你融入酒里面,拿来给我,没问题吧?”
黄明远嘴巴张了又合,半晌才结巴道:“为……为什么?”
阿枫黯然失色地叹了口气:“是这样,我实在太感情化了,这样对我的工作和人生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我想做个处变不惊的人,而不是遇到事情就像现在这样方寸大乱,不断谴责自己,不断质疑别人,又胡思乱想得太多。我希望……我能像一台机器一样精密,这些人类的情感对我来说都是多余的。我实在是不想感受这种心碎的感觉了。”
黄明远愣愣地点了点头:“我懂了,我这就去给你调酒。”
说着,黄明远起身走到吧台后的调酒柜边,不多时就端着一杯还在冒冷气的金黄色龙舌兰日出,放在了阿枫面前。
阿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杯还在微微晃荡的酒液,缓缓道:“能达到我说的效果吗?”
黄明远看着他,眼神有些沉痛:“你试试吧,按理说问题不大,不过也不知道你对那种药物过敏不,你先少喝点,如果感觉不对就……”
黄明远话还没说完,阿枫伸手就端起了高脚杯,仰头把那杯酒悉数灌进了腹中。
黄明远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刚反应过来就用力夺下了阿枫手中的杯子,然而杯中酒已经只剩下几滴了。
黄明远着急忙慌地扳过阿枫的肩膀,迫使他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着他的脸,急道:“你感觉怎么样?我都说了让你先试试,没让你一下喝这么多!”
阿枫眨了眨眼睛,眼神稍微有些朦胧,看着黄明远,点了点头:“我没事。”
黄明远这才放下心来:“那你现在冷静点了吗?”
阿枫此时感觉身体里的那些情绪确实如退潮一般悄然散去,他点了点头,眼神中的热切也一点点熄灭,变成了无尽的冰冷。
云枫看得心有些落寞。
从那以后,阿枫又来了几次,每次都让黄明远给他端上亲自调制的特殊鸡尾酒。
但那几次之后,阿枫就再也没出现在夜魅酒吧。
黄明远尽管焦急万分,但凭他当时的人脉还根本打听不到关于阿枫的消息,凭他的地位也见不着血煞的内部成员,所以他对阿枫的挂念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消磨,最终不了了之。
云枫始终坐在吧台边,观望着这一切,完全像一个无关的路人,他眼神很冷,许久地坐着。
直到——周围的场景开始坍塌,碎裂,一股失重感几乎把他的心脏抽离,他重新置身于夜魅酒吧三楼里间包厢的大床上。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觉无比荒唐与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