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骤然安静下来。
李当归望着空荡荡的营帐门口,摸了摸鼻子:“这两人……走得倒干脆。”
白泽轻笑:“红尘过客,来去随心,本是常态。”他收起卦盘,正色道,“现在,该想想如何安置关外的俱卢族了。”
宁芙抱臂而立,银甲泛着冷光:“城主虽允诺接纳,但白虎城内反对之声不少。”她看向李当归,“尤其是守旧派,视北人为蛮夷。”
帐外,紫金关的号角声穿透云霄,新的一天开始了。
李当归深吸一口气,看向白泽,郑重问道:“白先生,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白泽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拂袖,案几上的茶壶自行倾倒,热茶注入杯中,雾气袅袅上升。
他推了一杯给李当归,又一杯给宁芙,最后才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悠悠地啜饮一口,道:
“你心里已有答案,何必问我?”
李当归一怔,摇头苦笑:“我若有答案,就不会这么茫然了。”
白泽抬眸看他,目光如古井无波:“那我来问你——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李当归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让俱卢族和白虎城和平共处,想让北方的百姓不再受黑潮威胁,想让……”他顿了顿,“想让这场无谓的征战结束。”
白泽轻轻点头,指尖在茶杯边缘划过,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志向不小,但光靠‘想’可不够。”
宁芙冷冷插话:“城主虽表面和谈,但未必真心接纳。你如今虽被俱卢族奉为‘预言之子’,但若处理不当,反而会激化矛盾。”
李当归皱眉:“那我该如何做?”
白泽放下茶杯,袖中滑出几枚古朴的铜钱,随手一抛,铜钱落在案上,排成一个奇特的卦象。
“顺势而为,借势而行。”他指着卦象,缓缓道,“焚天想要极北族人的力量,俱卢族想要生存,而你——可以成为两方的纽带。”
“纽带?”
“不错。”白泽目光深邃,“焚天既然默许你代表白虎城与俱卢族交涉,你便借此机会,逐步推动两族融合。先从通商、驻防开始,再慢慢让北人融入白虎城。”
宁芙冷哼一声:“说得轻巧。守旧派若从中作梗呢?”
白泽微微一笑:“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李当归追问。
白泽收起铜钱,意味深长道:“一个让白虎城不得不依赖北人的契机。”
李当归思索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黑潮?”
白泽颔首:“黑潮虽暂时退去,但根源未除。若它再次南下,而白虎城发现——唯有北人的‘雨师阵’和‘云象阵’能抵挡,你觉得,守旧派还能反对吗?”
宁芙眸光一闪,似乎也领会了白泽的意图:“所以,你让李当归先稳住俱卢族,待黑潮再临,两族便不得不联手?”
“正是。”白泽看向李当归,“而你,就是串联这一切的关键。”
李当归深吸一口气,心中渐渐明朗:“我明白了。”
白泽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记住,天道如棋,你只需落好每一子,时机自会成熟。”
黄昏的光洒在紫金关外的荒原上,李当归站在关隘高处,取出骨笛,吹响一串低沉悠长的音符。
笛声如远古的呼唤,穿透凛冽的风,向北方传去。
不多时,大地微微震颤,六道暗影自地平线奔袭而来——影狩雷痕踏着滚滚烟尘,六只猩红的兽眼在暮色中闪烁,如燃烧的炭火。
它低吼一声,停在李当归面前,粗重的鼻息喷出白雾,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李当归翻身骑上雷痕,轻拍它的脖颈:“走,去见他们。”
雷痕长啸一声,六足踏风,朝着俱卢族的营地疾驰而去。
当雷痕的身影出现在营地边缘时,第一个发现他的俱卢族战士猛地跪倒在地,双手高举,发出颤抖的呼喊:
“阿-尔-盖-布!”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荒原的火种,瞬间燎原。
帐篷的帘幕被掀开,老人、妇女、孩童、战士——所有俱卢族人如潮水般涌出,他们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泥土,双手合十,指尖朝向李当归的方向。
大祭司身披兽骨祭袍,高举镶嵌着狼牙的骨杖,浑浊的双眼涌出泪水,嘶声高呼:
“祖灵垂怜!预言之子平安归来!”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回应:“卡萨-多尔!卡萨-多尔!”(意为“光明指引者”)
李当归骑在雷痕背上,望着眼前跪倒的族人,心中复杂。
他知道,这种狂热的信仰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而此刻——他需要这份信仰,来凝聚人心。
雷痕缓步前行,六足踏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道路。
族人们不敢抬头直视,只是颤抖着伸出手,试图触碰雷痕的足迹,仿佛那泥土已因“阿尔盖布”的降临而神圣。
李当归让雷痕停在一处高坡上,俯瞰着数千名跪伏的族人。
他深吸一口气,用古老而悠远的俱卢语开口,声音如荒原上的风,低沉却穿透人心:
“伊尔-塔兰,莫尔-卡什!”(“我的族人,听我之言!”)
人群瞬间寂静,唯有火把在风中噼啪作响。
“黑潮虽退,但威胁未消!”他的声音逐渐高昂,灰白的眼眸在火光中如寒星闪烁,“祖灵赐予我们团结,而非分裂!赐予我们生存,而非毁灭!”
大祭司激动地以骨杖顿地,嘶声附和:“索尔-维恩!”(“神圣的誓言!”)
李当归举起手臂,掌心向上,仿佛托起无形的希望:“从今日起,俱卢族与南方盟约!我们不再是被驱赶的流浪者,而是——永世不灭的荒原之子!”
“永世不灭!”三十六名勇士捶打胸膛,发出战吼。
“阿尔盖布!”七十二雨女扬起水袖,泪光闪烁。
老人、妇女、孩童——所有人举起双手,掌心朝向李当归,如同承接神明的恩赐。
他们的呼喊汇成滔天声浪:
“弥尔-沙克!弥尔-沙克!”(“救世之主!”)
“卡-托尔-甘!”(“天命所归!”)
狂热的信仰如烈火般燃烧,李当归站在雷痕背上,身影被火把的光拉长,投在荒原上,宛如一尊降世的神只。
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已不再是“李当归”,而是他们心中不可动摇的“阿尔盖布”——一个象征,一个希望,一面旗帜。
阿朵跪在族人中间,双手合十,指尖微微发抖。
她仰着头,望着高处那个骑在影狩背上的少年——不,此刻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黑水河笨拙挥剑的南方药师了。
暮色染红了他的轮廓,北地的风霜刻进了他的眉骨。
他的灰白眼眸如冰湖般沉静,鬓角的霜白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历经沧桑的神像。
他站在那里,用古老的俱卢语向族人宣告誓言,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与这片荒原的血脉共鸣。
——多么陌生,又多么令人心颤。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阿朵眼角滑落。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时,曾趴在师姐云苓的膝头,听她讲述预言之子的传说。
“阿尔盖布会骑着六目神兽降临,带领我们走出黑暗!”
小阿朵信誓旦旦地挥舞着木棍,“我以后才不要嫁给那些臭烘烘的战士!我要嫁给预言之子!”
云苓当时笑得前仰后合,捏着她的脸蛋说:“傻丫头,阿尔盖布是祖灵的化身,哪会娶你这样的疯丫头?”
——可现在,预言之子就在眼前。
而她却只能跪在人群中,像所有族人一样,虔诚地仰望他。
阿朵的喉咙发紧。
她曾以为自己早已抛弃了那些幼稚的幻想。
在白虎城的烟火里,在百草堂的药香中,她学会了流泪,也学会了忘记仇恨——可她从未想过,命运会以这样的方式,将她童年的梦狠狠摔在她面前。
原来……传说是真的。
原来……他真的存在。
原来……我早已站在他身边,却再也够不到他。
雷痕的咆哮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高处的李当归——不,是阿尔盖布——正高举手臂,接受着全族的膜拜。
火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如神只般不可触及。
阿朵低下头,让泪水无声地砸进泥土里。
她终于明白,有些距离,比极北的冰川还要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