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破后第七日,城中硝烟仍未散尽,刺鼻气味弥漫在大街小巷。城市上空,烟尘仿若战争中冤魂,盘旋不散,默默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战事。每一寸土地,每一处断壁残垣,都在无声地展示着战争的残酷与无情。
紧邻天王宫的满城将军府衙花厅,曾经雕梁画栋,丝竹舞乐不断,空气中弥漫着胭脂粉香。如今,一切繁华皆已落幕,血腥气息取而代之。阳光透过窗棂洒下,光影斑驳,却透着几分不安。屋内,凝重的氛围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人紧紧笼罩。
曾国藩,这位在晚清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身着一袭青布长衫,神色凝重,正襟危坐于厅中主位。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透着久经官场的沉稳与睿智。多年来,他凭借着卓越的政治智慧和军事才能,在风雨飘摇的晚清局势中,带领湘军一步步走出困局,迈向胜利。湘军,这支由他一手创建和培养起来的地方武装力量,历经无数次的战斗洗礼,成为了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的中流砥柱。在曾国藩的心中,湘军不仅仅是一支军队,更是他实现政治抱负、挽救国家于危难的重要依靠。
曾国荃坐在一旁,身上的甲胄征尘仆仆,还未来得及卸下。他历经战火的面庞,透着刚打完胜仗的意气风发,可眼神深处,却藏着疲惫与沧桑。多年征战,他做为一线的统帅,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为湘军立下赫赫战功。此次攻破天京城,更是他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曾国藩微微抬手,示意旁人退下。待花厅中只剩他们兄弟二人时,他目光温和地看向曾国荃,缓缓开口道:“四弟,此番你攻破逆匪都城,这平乱的功劳,可比肩古时灭国之战,为兄心里,着实为你高兴,特向你道贺。” 说罢,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在曾国藩看来,曾国荃此次的胜利,不仅是湘军的荣耀,更是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结果。
曾国荃一听兄长这番夸赞,那原本就挺直的腰杆更是硬了几分,咧着嘴呵呵笑起来,笑声在花厅里回荡,全然没了平日里战场上的冷峻,倒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得意地说道:“呃,呵呵,大哥这话说的,全靠大哥您在后方运筹帷幄、精心策划之功,小弟我不过是在前线凑巧碰上些机会,纯属侥幸,纯属侥幸,哈哈哈!” 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手挠了挠头,那模样,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看着曾国荃这副模样,曾国藩心里暗暗摇头。他深知,这四弟战场上是员猛将,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不在话下,但在为人处事上,敏感度还是差了些火候。在这复杂的官场和微妙的局势下,稍有不慎,便可能招来大祸。看来,还得自己多多提点。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几上的茶盏,轻轻用杯盖拨弄着茶汤面上漂浮的茶叶,杯盖与茶杯摩挲,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
正开怀大笑的曾国荃听到这声音,笑声戛然而止,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平日里兄长行事稳重,今儿个这是咋了?莫不是有啥事儿?他收起笑容,略带疑惑地望向曾国藩。
曾国藩见曾国荃收住了笑,这才不紧不慢地轻抿了一口茶水,将茶盏缓缓放回桌上,目光直直地盯着曾国荃,问道:“四弟可知外面的人都怎么称呼你?” 曾国荃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一摆手,笑道:“呵呵,这个呀,我还能不知道?不就是‘曾剃头’呗!他们爱咋叫咋叫,我可不在乎。” 言语间,透着一股武将的豪爽与不羁。在曾国荃看来,这些称呼不过是外人的闲言碎语,自己在战场上的功绩才是实实在在的。
曾国藩见他这般态度,微微皱眉。他深知,“曾剃头” 这个称呼背后,是百姓对湘军屠城行为的恐惧与愤怒,这已经对湘军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而在这敏感时期,声誉受损可能会引发一系列严重的后果。他从袖中缓缓抽出几张纸,轻轻摆在茶几上,对曾国荃说:“看看吧。”
曾国荃好奇地拿过那几张纸,定睛一看,原来是曾国藩手下那位足智多谋的幕僚,赵烈文写的条陈。赵烈文,作为曾国藩的重要幕僚,一直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刻的见解深受曾国藩赏识。在他看来,战后的天京城需要妥善的治理和安抚,否则将陷入更大的混乱。
曾国荃粗略扫了几眼,便呵呵一笑,随手把纸扔回茶几上,道:“兄长这幕僚,肚子里确实有墨水,是个极好的读书人,就是有时候太迂腐,不通时务。” 不等曾国藩发问,他又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大哥您是不知道,这赵烈文,赵惠甫啊,城破当日就心急火燎地跑来找我,非说要赶紧派兵去把城门堵上,防止太平军残兵外逃。我心里能没数吗?我当然知道要堵口,可大哥您也清楚,这仗打到这份上,兄弟们都眼巴巴盼着发一笔横财,谁还有心思,去干那费力不讨好的堵口活儿啊?这档口,你让谁去堵口,谁不得跟你拼命?再说了,事前我亦发布了各营兵力六层进城,四层留营的规定。为了破城,我已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实在没精力理会他,就把他打发走了。” 在曾国荃的认知里,士兵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战后获取一些财物是理所当然的,而赵烈文的要求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
说着,还夸张地伸了个懒腰,仿佛要让曾国藩看到他当日的疲惫。曾国荃顿了顿,接着说:“谁知道那赵惠甫不死心,第二天又来找我,还正儿八经地条陈了‘止杀、设馆安顿妇女、设立善后局、禁止米麦出城’等四件事。”
他停了停,继续道 “我琢磨着,后面三件虽说麻烦点,但也不是不能办,就应承了他。可这‘止杀’一条,大哥,您说兄弟们拼死拼活打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进了城,哪能一下子就收得住手啊?我就跟他说缓一缓,先把别的事儿办了。后来,我还委托他赵烈文起草个告示,让他去张贴,想着好歹安抚一下民心。” 说到这儿,曾国荃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曾国藩听到这儿,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惠甫也是一番好意,他是想帮你把这战后的烂摊子收拾好,只是他不太懂兄弟们的心思,也该体谅你的难处。” 曾国荃苦笑着点头:“呵呵,就像大哥您预料的那样,那告示贴出去没一会儿,就因为将领士卒们一个个都抵触,根本没人当回事儿,形同虚设啊!”
曾国藩听了,又忍不住敲了敲茶几,眼神愈发凝重,示意曾国荃继续看那几张纸。
曾国荃不明所以,低头再看,这回映入眼帘的竟是水师统领彭玉麟恳请诛杀自己的三封信。彭玉麟,作为湘军水师的重要将领,为人正直,对湘军的声誉极为看重。在他看来,曾国荃在城中的暴行已经严重损害了湘军的形象,必须予以严惩。
曾国荃逐字逐句地读下去,越看脸色越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信中详细描述了他曾国荃在城中的种种暴行,字字句句都像锋利的刀子,直戳他的心窝。更要命的是,信里还直指他的行为严重危害了湘军的声誉,破坏了整个战争大局。
曾国荃看完,猛地抬起头,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既惊又怒,但仍强撑着不服气,大声道:“大哥您知道的,这近两年来,朝廷对咱们湘军是百般刁难,在江西那边,他们更是落井下石,断了咱们的饷银。我手下这十数万湘军兄弟,跟着我一路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他们图个啥?还不是盼着能封妻荫子,过上好日子!如今好不容易打下天京,您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在曾国荃心中,湘军兄弟们的付出理应得到回报,而朝廷的做法让他感到无比委屈和愤怒。
说到激动处,他眼眶泛红,双手紧握拳头,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都宣泄出来。
曾国藩看着情绪激动的曾国荃,又轻轻敲了敲茶几,试图让他冷静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四弟,你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吗?这一切,都逃不过‘飞鸟尽,良弓藏’这句古训啊。” 曾国荃一听,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愤懑,嚷道:“难道真要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先帝爷可是亲口答应过咱们,打下天京就封公爵的,这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曾国藩重重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道:“你也别再有其他想法了,要知道,朝廷的雷霆雨露,那皆是君恩。如今,我得了个一等侯爵,你也有个伯爵之位,这在旁人看来,已是极好的了。你可得记住,这赏赐的一切,可不是单纯的荣誉,如果咱们稍有不慎,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曾国荃的心坎上。在曾国藩看来,当前局势微妙,必须谨小慎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曾国荃听了兄长这番话,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半天才憋出一句:“不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声音里透着不甘与无奈。
曾国藩看着曾国荃,目光坚定,道:“四弟,现在朝廷对咱们的猜忌已经很深了,咱们不能再锋芒毕露,得淡化这头上的光环。听我的,咱们是时候放手了。” 曾国荃抬起头,望着曾国藩,眼中满是迷茫与不舍,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是,兄长说得是,弟受教了。”
曾国藩见曾国荃终于想通,微微点头,接着说道:“你得着手裁撤兵勇了,他们跟着咱们吃了这么多苦,也该荣归故里,锦衣还乡,去收获他们应得的荣耀。”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亲兵匆匆跑进来,单膝跪地,高声禀报:“大人,淮军统领李鸿章大人正在赶来!”
曾国藩与曾国荃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过去种种的感慨,也有对未来局势的担忧。曾国藩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对曾国荃说:“我们去迎迎我这个学生吧,此番你能独领全功,他可出力不少。”
说罢,两人并肩向花厅外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光影交错之中,只留下这满是故事的花厅,静静诉说着过往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