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更倾向于切断往来。”
朱元璋冷哼一声,并未反驳。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特别是那些邻国前来进贡时,朝廷每次都得花费不少钱财,对此他自然不会满意。
夏白又说:“这就是陛下当前最大的问题,眼光太过短浅。”
“只顾眼前利益,不顾长远。”
“在陛下眼中,周边乃至更远地方的国家都贫穷落后,根本不值一看。”
“陛下更希望关门自守,独自过活。”
“与世无争。”
“然而陛下未曾留意,您坐拥广袤富饶的土地,享尽无穷珍宝,焉能不引他人觊觎?”
“西方诸国正蠢蠢欲动。”
朱元璋震怒,斥责道:“胡言乱语,我未兴兵问罪于他们已是仁慈,他们竟还敢生此妄念?”
“难道我的利剑不存在吗?!”
朱元璋眼中透着杀机,大明乃他亲手缔造,大明的所有都归于他,岂容他人染指掠夺?
朱标神色微变。
夏白所言之事,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令他心生疑惑,诸多事情,他甚至不知如何得知。
然而这些话难免有些危言耸听。
他对世事有所了解,外界虽有诸多国家,但与大明相较毫无可比性,身为上国,大明自然有这份底气和自信。
夏白面无表情。
他知道,朱元璋父子不会轻易采信,因这与他们现有的认知相悖,他必须打破那份自满。
让他们看清世界的*!
尽管某些地方有所夸张,甚至添油加醋,但为了华夏更美好的未来,他义不容辞。
夏白说道:“陛下可还记得我试卷上的那些话?”
“千斤亩产的粮食,日行千里的战马,千里之外歼敌的火器等,这些事物正在逐步成真。”
“甚至已经实现。”
“未来已然来临!”
“大明正从自视甚高的上国、天下最强之国,逐渐滑向衰落,被那些所谓的‘弱国’一步步追赶,甚至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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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面色愈发阴沉。
他紧握双手,努力控制情绪,但目光中却愈发冰冷,犹如盯着一具*,“继续说,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讲来。”
“今日我要听听你的惊世骇俗之言,让你把那些匪夷所思之事尽数道出。”
“尽管说无妨!”
夏白心中叹息,明白朱元璋并未听进去。
朱元璋根本不信,也不愿相信,世间正酝酿巨变,他只愿固守己见,无视其他,任凭话语在朱元璋的强大自我意识下显得毫无意义。
夏白微微拱手道:“若陛下执意要听,那臣便直言了。”
“然而语言至陛下处,不过是空谈罢了,陛下既不愿深思,也不会在意,更无心重视。故而,臣以事实回应。”
“陛下非不信世间有亩产千斤之粮乎?”
“今臣愿为陛下证实此事。”
“此世间确有!”
“且不止一种!”
话毕,夏白径直走向牛车,一把掀起覆盖其上的草席,现出底下生机勃勃的“绿植”。
朱元璋与朱标心头微震,急忙顺着他的动作望向牛车。
映入眼帘的并非期待中的粮食,而是杂乱无章的野草。
“这便是你所言亩产千斤的粮食?不过是一堆杂草罢了。”朱元璋嗤之以鼻,他对农事颇为熟悉,深知庄稼的模样与产量,怎会相信亩产千斤的说法?即便他猜测夏白可能指的是藏于土中的部分,可这般矮小的植株,仅及膝高,能结出多少果实?
夏白并未答话,而是跃上牛车,在朱元璋注视下拔起了一株连根拔起的植物。朱元璋全神贯注地盯着,欲看透夏白的意图。
若夏白妄图在这田间之事上欺瞒自己,那他显然是打错了算盘。朱元璋对农业的认知远超常人,甚至较朝中众臣更为详尽深入,毕竟他曾亲历田间劳作。
哗啦!
随着青藤拔出泥土,伴随而来的还有许多黄澄澄的东西。
一株之下竟藏着如此多的收获。
在烛光映照下,宛如一块块黄金,熠熠生辉。
夏白将这株“土豆”掷至朱元璋面前,朱元璋瞳孔微缩,目光严肃地俯视,尽管心中仍存疑虑,却还是迈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这株挂满“硕果”的植物细细端详。
咚咚咚。
夏白的手未停歇,接连又拔出几株“硕果”。
每一株都硕果累累。
站在牛车上的夏白沉声说道:“陛下眼前之物,名为土豆,乃异域天然之产物。”
“正如陛下先前所下的旨意,对外邦交易严加限制,特别是我国的金银、铜币、**以及兵器之类的东西,连这些粮食作物也被列为严禁外流之列。”
“像这种产量极高的作物,我是从一位偶然结识的胡人那里听说的。”
“还有其他的,比如红薯、玉米之类的。”
“那位胡人当时只带了一个土豆,但我用重金买了下来,经过几年的悉心种植,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陛下可以派人来验证一下。”
“在一牛车大小的土地上种出的土豆重量,以此推算一亩地的产量,居然能达到上千斤!”
朱元璋低头沉思,眼中满是震惊。
他此刻完全听不进夏白的话,心中只有那些黄澄澄的土豆。
他拿起一个土豆紧紧握住,又急忙将地上的植物拾起,仔细对比,确定不是夏白*自己,用别的东西冒充。
而是真正由一株植物长出的果实。
连续检查了几株后,朱元璋的脸色大变,看着夏白的眼神中首次流露出惊慌与懊悔。
朱标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盯着夏白,喃喃道:“世上竟有如此高产的粮食?”
“这怎么可能?”
他仍然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看到满满一牛车的土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夏白要带一牛车过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父子相信,将土豆连同泥土一起搬来,甚至带来了开封府半丈方圆的泥土。
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夏白走下马车,摇头说道:“这些土豆原本并没有这么高的产量。”
“只是在其他地方的农民,一代代精心改良,才逐渐变得高产起来,就像中原的大米一样,最初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狗尾草,但在一代代祖先的努力下,逐步演变成如今的稻谷,产量也越来越高。”
“如果不是陛下有所怀疑。”
“我其实并不会拿出土豆。”
“我更希望能展示的是我们华夏自己培育的高产稻谷。”
“虽然达不到亩产千斤这样惊人的数字,但也比大多数地方的产量高出一到两成,可惜陛下只给了我一个月时间,而稻谷才刚插秧不久,的确看不到最终的收成。”
“这才决定先拿来这种早熟的土豆。”
“我之所为,不过欲告陛下一言。自秦代以降,中华便行集权之道,此非仅为君主私欲,更因集权能聚全国之力成大事。”
“秦筑长城、驰道,汉通丝路,隋唐开运河,皆集权之成果。”
“亦使万民得以获益。”
“今汝统御天下,无所不有,却贪求无度,所得甚多,施予甚少。汝欲囚天下于掌,然人可囚,民心不可锁。”
“汝尝居皇觉寺,当闻此语:‘网开一面,功德无量。’”
“汝虽有盖世之功,却误判一事——汝非造史之人,仅是履史者耳。”
“时至则势助,运去则英雄难为。”
“真能动天下者,非汝朱元璋,而是田间耕作之农夫,道上往来之商贾,朝堂谏言之官吏,以及寒窗苦读之士子。”
“此天下乃他们之天下,而非汝家之天下。”
夏白走到牛车旁,取下一株稻苗。
其翠绿鲜亮,生机蓬勃。
他走向朱元璋,将稻苗递与他,笑道:“此乃开封几位老农依草民建议,多年试验,培育出之高产稻种。”
“今日献于陛下。”
“亦为天下农夫对陛下之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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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眼前青翠欲滴的稻苗,朱元璋心潮起伏,目光中满是复杂情绪。
他曾亲历田间劳作,自然知晓夏白所呈并非稗草,而是实打实的稻苗。
然而,这般高产?
他心中存疑。
再看左手游移的土豆,愈发沉重。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迟疑,似觉此苗重若千钧。
夏白说道:“陛下,收下罢,此乃汝应得。”
“唯愿陛下亲植此苗,而非如过往般只走过场,或令臣工代劳。”
“身为最为亲民且深知民间疾苦的君王,在位十八载,亲临田间劳作的次数,竟寥寥无几。”
“这不该如此。”
朱元璋凝视着夏白,第一次认真审视面前这位年轻人。
他并未立刻接过东西,而是饶有兴趣地问:“你对朕诸多不满,却又为何将这般珍宝交付于朕?”
他实在不解。
夏白微笑着点头又摇头道:“我确实对当今圣上诸多不满。”
“将百官当作奴仆,视国库如私囊,凭一己之欲夺取万民心,纵容子孙在外肆虐,大兴土木,未曾有过真正体恤百姓之举。”
“以至于上下官员皆惶恐不安,唯恐无端惹恼圣上,招来灭顶之灾,耗尽民力,天下不得安宁,百姓生活艰难。”
“不过有一句话是对的。”
“有瑕疵的勇士依然是勇士,再完美的苍蝇也不过是苍蝇。”
“圣上过去确实建树颇多。”
“即便再差,也是开创者。”
朱元璋微微一怔。
他笑了笑,伸手接过。
夏白接着说道:“大明初立之时,圣上勤政励行,驱逐外族,几近太平,汉人何其幸运。”
“然而,大明本应成为中原继汉唐之后的又一大繁华国度。”
“可惜,这一切从圣上稳固帝位起便开始变化,沉迷于内部争斗,只为权力与利益,穷奢极欲,却仍不足让家族长久安乐。”
“自此以后。”
“原本蒸蒸日上的局面急转直下。”
“大明盛世不再重现。”
“人心如水。”
“水往低处流,而人心总想更高。”
“但圣上忘了。”
“权力只是达成理想的工具。”
夏白轻叹一声,话语稍作停顿,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位背已有些佝偻、满脸皱纹的老者。
朱元璋低头看着嫩绿的稻苗,对这些话仿佛充耳不闻。
夏白低声说:“当年圣上多么意气风发、胸怀大志啊,尽管出身贫寒,却仍能自信地说出‘兄弟们,我们一起打下个大大的天下’。”
“只是圣上登基后,当年的锐气与锋芒逐渐消退,变得骄傲自负,甚至带点傲慢了。”
“昔日我不过是淮右一介平民,天下于我,仿佛遥不可及。今日却已是这般模样。”
“曾经的豪情壮志,终究敌不过时光的冲刷。”
朱元璋陷入沉思,仿佛回到了那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岁月,眼底满是追忆与惆怅。
“而今,哈哈。”
“恐怕已逐渐变成这般模样,诸位老友,莫要怪我。”
“父皇,您老了。”
夏白神情复杂地看着朱元璋,心中百感交集,再怎样英姿勃发之人,也终究逃不过岁月的侵蚀。
“不仅身体老去,您的心也老了。变得固执,变得保守,不再进取,害怕变化,甚至不敢直面一些残酷的现实。”
“现在的您,只愿活在别人阿谀奉承、曲意逢迎,甚至是自己编织的美好幻境中。”
“但这真的是真实的吗?”
夏白摇头道:“并非如此。”
“您年年口口声声说爱民,然而立国十八载,真正踏足田间地头又有几次?连劝勉农事都要靠臣子代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这样的作为,与往昔的您,相去甚远。”
“您可知道。”
“如今天下许多人,依然对您怀有敬仰之情,对他们来说,您永远值得感激。”
“只是,您是否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些敬仰和感恩呢?”
朱元璋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以对。
“一个朝代的兴衰成败,并非单凭一个*可以承担,更不是由一个家族就能决定。”
“而是取决于天下百姓的福祉。”
“当下的大明,一眼望去尽是萧条,毫无生气,死气沉沉。”
“就像每一个王朝的末期一样。”
“夏白,你太过分了!”朱标脸色难看,大声呵斥。身为儿子,怎能一次次容忍他对父皇的羞辱,对大明的羞辱?
“让他继续说。”朱元璋举手示意。
制止了朱标的不满,听完了夏白的话,他并未动怒,反而十分平静。
夏白回到牛车边,翻开覆盖在土豆植株上的东西,从中拿出一本装订得极为牢固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