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刺穿夏日的帘幕,御书房里冰鉴腾起的白雾被崔蘅的叹息搅散。
老相国跪坐在青玉席上,看着冰裂纹窗棂在乙弗巍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陛下当真要行此险招?”
紫檀香几上冰鉴散着白雾,乙弗巍的赤舄碾碎一片渗入殿内的槐花:“老师以为,朕的剑锋还握得住几时?”
天子指尖抚过腰间螭纹玉带,那是去年乙弗循命人快马送来的生辰礼。
郭桓嗤笑出声。
廷尉玄色官袍被汗水浸出深色云纹,腰间错金蹀躞带上悬着的鱼符随动作叮咚作响:“陛下这柄剑既要斩外敌,又要折肱骨,倒不如熔了铸成金屋——”
“明毅!”崔蘅竹杖重重叩地,震落案头一叠边关急报。
乙弗巍的轻笑打破僵局。
帝王起身时,十二章纹衮服在光柱中扬起细尘:“两位爱卿啊,这纸婚书,总要有人先尝到甜头。”
崔蘅望着诏书上“御史萧凝”四个朱砂小楷,恍惚看见二十年前宣帝赐死淑妃时,贵妃指甲上淋漓的丹蔻。
“萧氏祖训”,老相国的权杖在地砖划出焦灼的弧形,“兰陵萧氏女不事二夫,更遑论……”
“萧凝嫁过几回了?”乙弗巍将青玉镇纸推过奏折堆成的山峦,冰裂纹里渗出盛夏的汗,“朕记得,萧御史刚刚离世的这任夫婿,还是老师您做的媒。”
郭桓仰起头,厉声道:“臣倒要问,陛下是要给卫王添堵,还是给大燕添乱?”他指着窗外暴晒的青砖,“北奚铁骑的马蹄印子还烙在羽丘城墙上!”
乙弗巍的指尖划过青瓷茶盏,釉面映出他眼角的细纹。
年近四十的天子笑起来仍带着少年时的清隽,只是那笑意像冰鉴上凝结的水珠,转眼就蒸发在燥热的空气里。
蝉鸣突然尖锐如裂帛。
郭桓大步上前,染着墨渍的手指划过诏书边缘,“这纸婚约,怕是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
乙弗巍起身时,绣着十二章纹的衣摆扫落几本奏章。
他踱到铜鹤烛台前,眼底掠过关外烽火,“当年北燕势大,是朕亲手把阿循送上和亲车驾。”烛泪滴在赤舄面上,“如今要她接个人回府,很难么?”
崔蘅惊得双目圆睁,他看见眼前的帝王在说“接个人”时,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螭龙佩——那是乙弗循十二岁猎得白鹿所献。
“陛下”,老相国的手杖重重地撞击着金砖,“陛下可还记得图剌城之盟?北奚公主的三万铁骑……”
“所以朕选的是萧凝!”乙弗巍猛然挥袖打翻案上茶盏,碎瓷碴溅上崔蘅的绛纱袍,“青梅竹马的情分,总抵得过……”
闷雷碾过琉璃瓦,老槐树的阴影诡异地爬满御案。
崔蘅望着在光影中面目模糊的帝王,颤巍巍跪下时,听见自己苍老的声音穿透二十年光阴:“老臣请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尔等退下吧。”
老相国与廷尉走出御书房时,突如其来的暴雨正冲刷着宫道上的血迹——半个时辰前,有个小黄门因打翻冰鉴被杖毙。
崔蘅望着青石板上蜿蜒的淡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老师还要自欺到几时?”郭桓的声音混着雨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廷尉的皂靴踏碎水洼中的倒影:“当年您教我‘民为贵,社稷次之’,如今这社稷却要喝人血续命!”
老相国转身时,竹杖尖在石板上划出蜿蜒的痕:“明毅,你还不明白吗?”他望着学生紧攥的拳头,“有些火种,总要埋在灰烬里。”
惊雷劈开阴云,照亮郭桓眼底翻涌的暗潮。
廷尉一步上前抓住老师枯槁的手腕——二十年前这双手曾为他批注《韩非子》,如今却连竹杖都要握不稳。
“学生只问一句”,郭桓的声音低了下去,“若真到了山河破碎那日,老师是选社稷,还是选君王?”
雨幕深处传来宫钟的嗡鸣,惊起一群避雨的乌鸦。
崔蘅望着黑羽掠过飞檐上的嘲风兽,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老臣选……”
惊雷吞没了最后的答案。
千里外的羽丘城头,周令齐望着信鸽消失在暮色中,手中密信被汗水洇出深色云纹。
“好一出连环计”,穆翊的酒气混着槐花香扑来。
将军玄甲上还沾着兹金城的黄沙,腰间新佩的螭虎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皇帝老儿这是要往卫王心口插刀子啊。”
周令齐将密信凑近火把,看着“侧妃”二字在焰舌中映出暗影:“北奚公主可不是深闺弱质。”
他望着跳跃的火光,“当年她执掌北奚十二部时,手里握的可不是绣花针。”
将军大笑,酒气混着烟草味喷在谋士脸上:“你慌什么?当年主上带着北奚铁骑叩关时,可比这局面凶险得多。”他屈指弹了弹信纸,“我敢打赌,王妃此刻定是要给呼延崇下军令了。”
“大将军不妨再赌大些。”
周令齐从袖中取出另外一封景州密函,“王妃日前见过阇襄夫人。”
他展开信笺,西南土司特用的紫矿染料在月光下如凝血,“宁州五万藤甲兵仍然听命于卫王旌旗。”
“好个一石三鸟。”
穆翊的喉结在刀疤上滚动,“借赐婚激怒王妃,诱北奚出兵;假意调停,收宁州兵权;最后……”火光映出他眼底的寒意,“再借统御不力的罪名,削藩。”
周令齐笑着将密信撕成碎片,看着纸屑如雪片落向护城河:“所以这封信,永远到不了卫王案头。”
槐香忽然浓得呛人。
穆翊望着谋士被月光削得锋利的侧脸,“周正之,”将军将酒囊抛向夜空,“若他日史书工笔——”
“你我不过是乱世棋枰上的黑白子。”
周令齐接住酒囊猛灌一口,辛辣灼痛喉管,“但棋子……”他望着景州方向的地平线,“也能掀了这棋盘。”
更鼓声从承天殿传来时,两人望着月光在城砖上浇出的银河,同时笑出了声。
此刻八百里外的景州卫王府,哥舒衔月正将染着茉莉香的信纸凑近烛火。
火舌舔舐“赐婚”字样的瞬间,李中捧着冰镇葡萄踉跄撞进门:“王妃!主上传书说明日便要启程……”
“我知道。”
北奚公主捻着灰烬轻笑,“让九思点二百轻骑。”
她望向暴雨如注的夜空,“我倒要看看,这江南的盛夏,是什么光景。”
闪电划过时,李中低眉看着哥舒衔月案头未写完的书信,那些北奚文与汉字交错的字里行间,墨迹在雨汽里氤氲成诡异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