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清当即下跪,“下官有罪,未上报朝廷便许下这等重诺。”
秦昭琼眯起眼睛。
夜雨如矢,松脂火把在泥泞里曳出鬼魅般的影。
竹笼堆砌的墙拦不下河水的渗透,晕出一层层赤褐色的泥浆。
病重的坑丁佝下身,麻绳勒进溃烂的肩胛,腐肉混着脓血黏在绳结上。
十指抠住青石边角,膝盖顶在水面上一步步往前。
仿佛每进一步,就能让额角的刺青奴印淡去一分。
明明水汽厚重,张口仍觉喉咙干哑得难受:“民夫如何征发?”
周延清跪着未动,开口回道:“三丁抽一,五户免二。”
秦昭琼吐出一口浊气,符合劳役的底线,当不至于激生民变。
“我会上书陛下,去忙吧。”
“是!”
县令与冶令当即退去,秦昭琼转身望向身后,发现六妹妹俏脸绷得紧紧的。
踏出一步来到近前,抓起了她的手,“昭玥……你那种注射之法可能治?”
秦昭玥抬首,有些游离的眸光对上了长姐的视线,抿了抿唇,“恐怕不行……”
她目力不俗,看到了那些挣命坑丁身上的伤口。
之所以大夫判定无药可医,应当是伤口严重感染所致,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是使用抗生素。
秦昭玥就知道个青霉素,曾经听说过发明青霉素的小故事,可也仅仅是听说而已。
一不知道详细的步骤,二不清楚如何判断是否达到注射标准。
毫无希望,死马当活马医都不成。
秦昭琼闻言紧了紧她的手掌,“没事的,长姐要留在这里,你自己小心。”
其中真正的含义,她们心里都清楚。
“长姐,我会去医治区看看,竭尽所能。
另外还有个建议,你听听是否合用……”
看民夫搬石头搭建临时挡墙,秦昭玥第一个联想到的便是水泥。
只不过这方世界有三合土,而且下雨天气要用水泥也不太现实,不过却也萌生了个想法:
是否能通过类似浇筑的方法把矿渣山外层固定起来,让它真的成为一座山。
至于可不可行、需要用到什么材料,交给天工司的官员去考量。
秦昭琼听完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
两人看向彼此,一切尽在不言中。
望着长姐闯入雨幕,望着跌倒的坑丁被搭出河流、躺在泥土地上再没了呼吸,秦昭玥垂着眼眸。
就在此时,雄壮的身影遮住了视线。
“漂亮姐姐,”平安手指身后忙碌的民夫,“搬石头,平安可以。”
秦昭玥狠狠仰起头来,傻孩子的眸子清亮得透彻,一眼见底。
铁渣山的哀伤悲戚没有沾染丝毫,反而带着浓郁的……兴奋?
平安这阵子都急坏了。
干活了才有饭吃,这是他印在脑子里最深刻的记忆。
有的时候干活了都没饭吃,可现在天天什么都不干、光吃饭,这让他心中很不安。
他瞧得真真的,就是搬石头,很简单,以前也经常做,这活他能干!
秦昭玥愣了会儿才读懂平安的跃跃欲试,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小臂,“这活儿不用你做……”
话音刚落,葡萄大的眼眸中光彩立刻黯淡了下去。
“平安,你的任务是保护我,就是有人要伤害我的时候拦着,不用干这些活的。”
“好吧……”
赤岩县主簿刚刚走到附近,听到这话脚下一顿。
就这大兄弟的体格子,可太适合搬石头了。
果然呐,六公主跟长公主完全不一样……
将心中的情绪按下,他恭恭敬敬行礼,“下官赤岩县主簿见过六殿下,奉命为您引路。”
一行车马离开矿渣山,除了领路的主簿和秦昭玥的马车之外,还有些用不上的官员。
比如年事已高的万民司少司顾停云,比如非三司出身的某位状元郎,比如五哥,还有一百禁卫随行保护。
另一边,秦昭玥身边带着天工司王总制开始巡查。
一切都是县令所述,他的那些逾越举措不提,治水的效果如何还需要眼见为实,策马围着那铁渣山缓缓而行。
雨势急骤,松脂的火把都容易熄灭,亲卫改成两人一组,一人举伞一人执火把照明。
竹笼填石法因地制宜,因为赤岩县物资匮乏,也就有些竹林,石头也不缺。
此法并非一股脑儿得用竹笼围上,而是采取了阶梯式。
最里头一层大概有两人高,而后逐步递减,隔开一丈左右开始第二层垒高,以此类推。
如今正在堆筑第三层挡墙,以铁渣山的覆盖范围来看,应该已经劳作多日。
第一波洪水冲击暂时只影响到了本县,但若是控制不当、后续整座铁渣山被冲垮,可以预见到青要河的生态都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王总制不敢懈怠,时不时下马观察挡墙,拿手拽动检查稳固性,甚至在卫兵的搀扶下进到了最里层观察。
“禀殿下,这应当是眼下最好的方法。
小股的洪流应当不成问题,渗出的铁渣不至于造成太大的破坏。
但若是连续的暴雨,冲刷和上游洪流共同作用之下,还是很可能造成溃坡。
两人高的挡墙并不保险,一旦溃坡达到差不多的高度,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秦昭琼面色凝重,提出了之前六妹妹的建议。
王总制想也不想便答道:“此法可行,但天时不合。”
三合土也好其他材料也罢,都需要光照来凝固。
赤岩县各种物资都匮乏,从外调运需要时间,而现在汛期已至。
“殿下,当务之急只有一条最稳妥,那便是开凿明渠引流。”
秦昭琼点了点头,既然只有一种选择,反而简单了。
围着铁渣山跑了一圈之后,当即前往查看开渠的进度。
铁渣山附近的土质偏硬,而且地下有岩层,挖掘的难度很大。
民夫和先前征调的驻军密密麻麻铺在其间,叮呤咣啷的砸击声不绝于耳。
秦昭琼所在周围一圈火把照明,在雨幕中依然无比显眼。
其中一名民夫停止了凿击,背起身旁大半篓的碎石,吃力地向着渠道外走去,方向隐隐指向长公主的骑兵队伍。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贴了上来,闪电般出手一针扎在了其后颈上。
“唔……”
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民夫立时感觉身体被抽光了力气,被竹篓拽得往后栽去。
嘭!毫无保护砸在地上。
民夫拼了命想要呼救,却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而后眼前依稀浮现出一张沾满泥浆的脸。
怎么会这样……明明只差一点……
“有人累倒了,来个人搭把手。”
最后听到这句话,强烈的困倦袭上心头,就算再不愿也只能陷入昏睡。
秦昭琼远远见到这一幕,视线却只是一扫而过。
一路行来,已经有至少五人摔倒、昏厥,开渠事急,此时顾不得小节。
“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