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夕,陈家村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这不是哪一届学院学员,也不是媒体记者,而是百村共建体系中最早独立运营的一批村代表。
他们没有统一服装,也没有手握公文包,而是背着文件袋、穿着沾了泥的棉大衣,从四面八方赶来。吴凡从马驿村骑摩托车走了两天,张玉英一早就从龙虎村坐绿皮火车出发,张浩从甘肃带着罐头样品,一路小跑进了陈家村祠堂的大门。
陈鹏飞一一接了他们,像迎亲戚一样,不说欢迎,只说一句:“你们能来,说明这套路子真的不是靠喊出来的。”
这场不对外、不公开、也没有媒体参与的闭门会议,被称为“陈家村百村共建·节点自治联盟发起会”。
会议的目标很简单——陈家村准备正式从“制度输出中心”退场,转而构建一个多节点互联、平台协调、自治分责的乡村治理协作网络。
“过去三年,是我们教你们;未来三年,是你们教彼此。”陈鹏飞在会议开场白中说,“我们不能永远站在台上——这不是为了谦虚,而是为了制度本身能站得稳。”
张浩第一个发言:“我们合作社今年第一次分账,村民说,账单比政府贴的公示还清楚。我心里踏实了一点。”
他顿了顿,又笑:“但我们还是遇到问题。有一户人家半年前退出了共田项目,结果年末要分红时又想回来——我们有没有资格拒绝他?”
吴凡接着说:“我们村就出现这种情况。我的做法是,订一个冷却期:退出后两年内再加入,不能享受头两年红利,只能算新人。”
张玉英皱眉:“那会不会引发争议?我们那边老年人很看重‘情分’。”
“所以我们设了‘情分缓冲条款’。”她打开随身的资料夹,抽出一张制度单页,“比如说——退出户如果是因病、因灾,原小组全票同意可提前接纳;如果是无理由退出,必须走两轮议会协商流程。”
她讲得娓娓道来,甚至带着些骄傲。
陈鹏飞听得认真,一边记录,一边点头。
在他眼里,这些村已经不是“学徒”,而是真正的“制度合伙人”。
他们不再只会复制,而是能围绕共识重构规则,围绕问题自定方案。
他们从“制度学习者”变成了“制度生产者”。
会议进行了整整一天。
没有桌牌,只有每人一张白板纸,用笔写下各自村的制度核心:共田、共议、共分、共责、共评——其中有的五项全有,有的删繁就简,结合地形、人口、认知程度、经济状况,灵活调节。
陈鹏飞在会议结束时宣布:
“自今日起,陈家村不再保留‘制度中心’地位,转为‘维护型平台节点’。我们不再承担仲裁、命名、发布之责,只保留平台工具开发与培训资源共享功能。”
“各村将设立区域节点,以5-7个村为一组,组内轮流主持共议会,形成横向治理机制。”
张浩笑了:“也就是说,以后谁组织得好,谁就是这片的临时‘话事人’?”
“对。”陈鹏飞点头,“不是谁永久领导谁,而是谁提出议题,谁就负责推动。”
“陈家村的责任,从‘管你’变成‘不拖你’。”
吴凡眼睛一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提出第一条平台调整建议?”
“你说。”
“我们希望共建平台定期发布‘制度失败案例’,匿名整理失败经验,不要总展示‘成功模板’。”
这话一出,全场一片沉默。
很快,张玉英也附议:“我们村第一版制度就搞砸过两次。第一次,是强行推广绩效分账,结果引发村民质疑;第二次,是我们没评估清楚劳动力储备,搞了个‘全员轮岗制度’,三天就崩。”
“这类错,最值得写下来。”
陈鹏飞慢慢露出笑意:“你们不再怕写失败了,这说明你们真的成熟了。”
“成功可以借鉴,失败才能避免。平台就从今天起,设立‘制度返修台账’。”
这项建议立刻获得表决通过,成为“百村共建协作体”通过的第一项“逆向制度输出议案”。
会议结束后,夜幕已经降临,祠堂门口挂着的那块旧木牌被轻轻摘下——原本写着“制度复制中心”。
林璐璐把它擦干净,重新写上几个字:
“协作联席群·轮值节点制”
陈鹏飞看着那牌子,一言未发。他知道,这一刻,是制度真正走出陈家村的那一刻。
他们不再是一个“以经验为中心的星型结构”,而是转化为“多点自治、互联共识”的蜂窝型网络。
制度的生命力,从中央主导,进入了村际共治的新阶段。
蜂窝型网络一成立,整个共建体系的运行节奏随之发生了微妙变化。
原本每季度一次的学院集训被取消,代之以由各轮值节点村主导的“区域事务共议会”,形式灵活,时间自定。有人在村祠堂召开,有人在共田地头摆个长桌就开会,有的干脆挪到夜里,借着村口灯杆下的微光围圈而坐。
这场转型,等于把“制度讨论”的舞台,从陈家村的一间课堂,放回了每一个村庄自身的土壤里。
起初,还有人不适应。
“陈家村都不主持了,我们开会算不算数?”
“没人把关,那不是各说各的?”
“制度不是要有个正本吗?现在这不乱了?”
但很快,一件小事彻底打消了众人疑虑。
那是吴凡所在的马驿村,因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年末供销社要求一次性提货六百箱罐头,这对刚恢复自主分工体系的村子来说,是个极限挑战。
他一人扛不住,急忙在蜂窝平台上发出求助:“我们需要在一周内补齐三十名熟练工协助贴标、打包、封箱。”
按照过去的做法,只能等待陈家村协调支援;而这次,蜂窝系统一上线,仅三个小时,平台上的“共建五组”——以甘肃临川村为主的六个复制村立即做出响应,提出“三地调工、劳力互援、交通自理、食宿由需方解决”的解决方案。
五小时后,第一批增援队伍上路。
七天后,马驿村如期完成全部供货。
十三天后,该次合作案例被上传至蜂窝平台“共建样本库”,并附上详细的过程、误差、返工率和意见反馈。
当其他村看到这条记录时,不再把蜂窝平台视作“交流论坛”,而是一个真正的调度中枢——
一个村庄级的自我调度网络。
平台开始活跃。调工、调种、共购、共销、共议、共修……各种需求在蜂窝系统中流转,每条记录后面都跟着时间戳、响应记录、责任村签名。
林璐璐感慨:“我们终于不是一个‘村’在制度化,而是一群‘村’,在构建自己的数字系统。”
陈鹏飞却更谨慎:“系统活跃不是成功的标志,标准的一致性、判断的统一性,才是能否持续的关键。”
因此,他们在蜂窝平台中植入了一项新模块:“制度验证工具箱”。
它不是一个模板,而是一套用来测试现有制度在执行时是否具备:
?可量化性(是否能追踪具体责任人)
?可反馈性(是否能及时获得纠偏建议)
?可再现性(是否能异地复制)
?可授权性(是否明确主体权责)
?可共识性(是否经过充分共议)
五项评分制度由平台成员自评、他评和实际案例抽检三轮共同构成,形成“制度健康评分”。
第一轮评分发布后,全平台共87个复制村中,仅有31个得分在70分以上;但没有人泄气,反而纷纷发起讨论、修订自己的制度流程。
张玉英就在群里直言:“我们当初太急,搞了个‘一键三审’审批流程,现在被评分只拿了52分。我觉得没错——制度不是越复杂越好,是越能让人用越好。”
她当场宣布废除原流程,改为“简版议会制”:每一笔关键事项只需两轮确认,设置动态评分人选,由村务员与一名自荐村民组成。
“我们愿意当第一批公开试错者。”她说。
蜂窝平台当即将龙虎村列为“返修跟踪村”,每两周公布一次修订进度。
而这一切,没有陈家村出面监督,全靠各节点村之间形成了主动修复、比学赶超的微循环。
陈鹏飞在祠堂办公室看着后台数据,心中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这就像是——制度,终于会自己长了。”
……
就在这种新秩序初步成型的节奏下,陈家村悄然迎来了一件大事:
省里要筹建**“乡村共建治理研究中心”**,邀请陈家村作为承载地之一,并希望由陈鹏飞担任名誉主任。
这个消息一出来,村里反倒有些犹豫。
“这是好事吧?”芳兰问,“咱村能被省里盯上,是不是也说明我们‘样板’真有影响了?”
“样板是好事,”陈鹏飞说,“但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不成为‘只适用于陈家村’的样板。”
“你看我们这一年做的事,不是再去展示自己,而是让别人不需要我们也能干。”
“你让我们当研究中心的样板,我们就得小心——别被钉在了那块‘不动的光荣牌’上。”
“我们不是要当一面旗,我们是要当一块石头,被别人铺在路上,踩过去的。”
最终,他给省里回话:“我们愿意提供平台数据、制度流程、演化机制,但不挂牌‘样板’。”
“我们只做‘动态节点’。”
省里那边沉默了一天,最后发回来一句批示:
“可以不挂牌,但必须建档。
陈家村,不必成为陈家村,
更应成为一条可以被无数村走出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