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的长沙城七月,蝉声裹着热浪在城墙根下打转。
李续宾站在金盆岭的校场上,望着正在操练的一千多名湘勇,他们绑腿上的红布条像跳动的火苗,把黄土地烙得滋滋作响。
\"大哥!\"周宽世提着两桶井水走来,粗布短打被汗水浸成深褐色,\"狗日的绿营又扣了咱们两石糙米。\"
这个湘中汉子脸型硬朗刚毅,说话时愤愤不平。
李续宾接过木瓢的手顿了顿。自打一个月前奉曾国藩曾侍郎之命来此练兵,长沙协的绿营见他们就像见了腐肉的苍蝇,前日克扣火药,昨日拖发军饷,今日竟连口粮都要做手脚。
他仰脖灌下凉水,喉结滚动间瞥见营门外几个绿营兵丁正对着这边指指点点,猩红号衣镶着黑边,活像庙里供着的无常鬼。
\"宽世,叫弟兄们收操后去洗沐。\",李续宾抹了把下巴上的水珠,\"你带几个兄弟去城里松快松快。\",李续宾深知这酷热下,兄弟们练操的辛苦
暮色初临时,坡子街的青石板还蒸腾着白天的暑气,火宫殿二楼临窗的方桌前,周宽世正捏着酒碗给同乡讲古:\"孙水河可是去水府庙、进湘江入洞庭的主要河道,那年春汛,老子在里河里捞起个落水的绿营把总,你们猜怎么着?那龟孙子醒过来反手就抽了我一鞭......\"
话音未落,楼梯口传来牛皮靴的闷响。六个绿营兵晃着腰刀晃上来,领头什长脸上横肉堆笑:\"哟,这不是湘勇的周把总么?\"。
他故意把\"把总\"二字咬得极重——谁都知道湘勇自设的职衔在绿营眼里连个屁都不算。
周宽世攥着酒碗的指节发白,同桌的周铁牛已经要站起来,被他用眼神按住。
绿营什长却得寸进尺,抬脚勾翻条凳:\"听说你们湘勇练的是娘们绣花枪?来给爷们开开眼?\"。
湘勇中的周铁牛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站在周宽世身后。
这个湘中龙山脚下的猎户最见不得人糟践粮食,此刻却眼睁睁看着绿营兵把花生米一颗颗碾碎在桌面上。
周宽世突然笑了,眉头在烛火里一跳:\"军爷想见识湘勇的枪法?\"他拎起酒坛晃了晃,\"不如先干了这坛'洞庭春'?\"。
二楼霎时静了,绿营什长脸上横肉抽搐,突然抄起邻桌的茶壶劈头浇下,滚烫的茶水顺着周宽世的发梢往下淌,在粗布衣上洇出深色痕迹。
周铁牛抄起条凳的瞬间,听见周宽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打!\"。
条凳带着风声抡圆了砸在绿营什长肩头,樟木断裂的脆响混着惨叫声掀翻了屋顶,瓷盘菜碟顿时化作满天星雨。
湘勇们抄起手边一切能抓的东西如板凳腿、铜烛台、甚至盛卤肉的粗陶盆。
周铁牛一个头槌撞翻想要拔刀的绿营兵,反手抢过腰刀,刀背重重拍在那人面门上。
\"莫动真铁!\"周宽世踹开扑来的绿营兵,手中半截板凳舞得呼呼生风。
他眼角瞥见三个绿营兵正往楼梯口退,突然暴喝:\"堵门!\"两个汉子湘乡汉子应声掀翻八仙桌,红木桌面轰然堵住退路。
绿营什长此刻满脸是血,突然从怀里摸出个铜哨狠命吹响。
尖厉的哨声刺破夜空,周宽世心里一沉,这是绿营的求援信号。
他劈手夺过周铁牛抢来的腰刀,刀光如匹练般扫过,铜哨连着半截手指飞了出去。
\"扯呼!\"周宽世一脚踹开临窗的雕花木栅,夜风裹着湘江的湿气扑面而来,二楼离地两丈有余。
身后传来绿营援兵的脚步声,他回头冲弟兄们咧嘴一笑:\"哪个怂包不敢跳?\"
十来个身影如下饺子般跃入夜色,周宽世落地时顺势滚了三滚,耳畔传来布帛撕裂声——左袖被竹篱笆扯去半幅,远处火把晃动,绿营的追兵已至街口。
\"分头走!\"他推了把周铁牛,\"告诉李大哥,城南土地庙汇合!\"。
说罢闪身钻进暗巷,身后脚步声如附骨之疽。转过三个弯后,周宽世突然刹住脚步,眼前是条死胡同。
绿营追兵的火把光越来越近,他反手握住腰后别的短刀,这时头顶传来瓦片轻响,抬头见李续宾蹲在墙头伸手:\"上来!\"……。
周宽世心头一热,拉住李续宾的手飞身上墙,消失在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