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1997年那个梅雨季。父亲突然病逝,我从城里赶回湖北老家奔丧,推开老宅木门时,闻到的不是纸钱味,而是一股潮湿的腐木味,像有人把棺材泡在水里沤了十年。
母亲跪在堂屋,面前供着块泛黄的灵位,灵位后面摆着七枚鸡蛋,蛋壳上用朱砂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别碰东厢房的柜子,」她转头时,我看见她右眼角多了道伤疤,形状像道缝,「你爹走得急,没来得及交代后事。」
我注意到堂屋的青砖地上有滩暗褐色污渍,形状像蜷缩的人形,边缘还留着指甲抓挠的痕迹。
头七那晚,暴雨砸在瓦楞上像有人在掀房子。我在西厢房打地铺,刚合上眼就听见「咚咚」的敲门声,不是来自大门,而是地板下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棺材里用头撞板。
手电筒照向地面时,我看见青砖缝里渗出黑水,水里泡着片指甲,涂着暗红色的蔻丹——那是母亲年轻时最爱用的凤仙花染甲。
「开门……」女人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我找不到梳子了……」
我抓起木棍撬开青砖,底下露出半块棺材板,板上刻着「1978年7月15日」和一个陌生的名字:陈淑兰。棺材板边缘缠着女人的长发,发质油润得不像埋了二十年。
母亲突然冲进来,用铁锹拍断了棺材板:「是你奶奶的陪嫁,别碰!」她的裤脚沾着黑泥,我看见她脚踝处有个齿状伤疤,和棺材板上的咬痕一模一样。
守灵第三日,我在东厢房整理父亲遗物。樟木衣柜深处挂着件黑色寿衣,寿衣内衬绣着并蒂莲,却缺了片花瓣。衣兜里掉出本红皮日记,1978年那页写着:「淑兰难产血崩,母亲说要用黑狗血镇宅,我下不了手……」
字迹到后半段变成血痕,最后画着个棺材形状的符号,符号中间打着叉。
午夜时分,衣柜突然传来布料摩擦声。我壮着胆子打开柜门,看见寿衣穿在一具骷髅身上,骷髅的肋骨间缠着脐带,末端系着枚银锁,锁上刻着「长命百岁」——和我小时候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骷髅的指骨勾住我手腕,往衣柜深处拽,那里摆着口小棺材,棺材板上刻着我的生辰八字。棺盖缝隙里渗出黑红色液体,液体中浮着胎盘和脐带——足月婴儿的胎盘。
「你爹拿你换了我儿的命……」女人的声音从骷髅的喉管里挤出,她的头骨突然长出头发,正是母亲年轻时的发型,「当年他用黑狗血泼我,现在该你还了……」
我挣脱时碰倒衣柜,背后的墙皮簌簌掉落,露出一道暗门,门后摆着口完整的棺材,棺盖上刻着「陈淑兰之柩」,下葬日期是1978年7月15日,正是我出生的日子。
我在祠堂找到正在做法事的母亲,她手里拿着我的胎衣,正往火盆里扔。「你奶奶生你爹时血崩而死,」她往火里撒着糯米,火星子映得她脸色发青,「风水先生说要找同日出生的女婴换魂,你娘……」
她的话被雷声打断。祠堂的供桌上,父亲的遗像突然裂开,露出后面的照片: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旁边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男人手里拿着注射器,针头扎进襁褓里婴儿的手腕。
「陈淑兰是你亲娘,」母亲抓起我的手,按在供桌上的黄纸上,「当年我用你的生辰八字换了她的命,她却难产死了,你爹怕她回来索命,就把她封在老宅底下……」
供桌突然剧烈震动,地板裂开道缝,陈淑兰的骷髅手抓住母亲脚踝,她的指骨上戴着我那枚银锁,锁芯里卡着母亲的头发。母亲的皮肤开始溃烂,露出底下的白骨,骨头上刻着「换魂」的符咒,正是父亲日记里的符号。
「该让你们娘俩团圆了……」陈淑兰的头骨从裂缝里探出,她的眼窝爬着蜈蚣,每只蜈蚣身上都刻着我的生辰八字,「你爹已经下去陪我了,现在轮到你俩。」
我在井底醒来时,看见陈淑兰的棺材敞开着,里面躺着两具婴儿骸骨,左边的戴着银锁,右边的攥着母亲的一缕白发。棺壁上刻着两行字:「同日生,同日死,换魂术,断子绝孙」。
母亲被绑在棺材板上,她的肚子被剖开,里面塞满了黑狗的骨头,正是当年奶奶用来镇宅的「阴物」。陈淑兰的骷髅坐在井沿,手里把玩着我的胎衣,胎衣上的血渍已经变成黑色,形状像朵缺了花瓣的并蒂莲。
「你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她转动银锁,锁芯里掉出颗牙齿,「你爹把他埋在堂屋底下,用他的命换了你的阳寿。」
井水里突然冒出无数只手,每只手上都戴着银锁,锁上刻着不同的生辰八字。他们的指甲缝里嵌着青砖粉末,正是我撬地板时掉下的碎屑。
「现在该把命还回去了,」陈淑兰把胎衣套在我头上,胎衣内侧绣着我的生辰八字,「用你妈的骨头做棺材钉,弟弟的魂就能附在你身上活下去。」
水面映出堂屋的景象,我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供桌上,父亲的遗像已经碎成齑粉,露出后面完整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母亲抱着双胞胎,左边的婴儿戴着银锁,右边的婴儿戴着铜锁,而铜锁上刻着的,是陈淑兰的名字。
现在我坐在老宅堂屋,看着新来的风水先生撬起青砖。他手腕上戴着我那枚银锁,红绳换成了黑色。「底下有阴物,得挖出来烧掉,」他笑着看向我,手里的洛阳铲沾着黑泥,「你放心,我会处理干净的。」
我摸向右眼角的伤疤,那是陈淑兰用指骨划的,形状和母亲当年的伤疤一模一样。青砖下的棺材板已经腐烂,露出里面的两具骸骨,左边的骸骨攥着银锁,右边的骸骨攥着铜锁,铜锁上的「淑兰」二字被血浸透了。
如果你在南方农村看见老宅的堂屋有暗红色污渍,千万别用青砖盖住。尤其是在梅雨季听见地板下有叩门声时,记得往污渍上撒生石灰,边撒边念:「入土为安,莫念阳间」——这是母亲临死前教我的,她说这样能骗过地下的阴物。
不过我从没试过,因为每次看见堂屋的青砖,我都会想起陈淑兰从棺材里坐起的样子。她的骷髅头上戴着凤仙花染的指甲,而我的指甲缝里,至今还嵌着当年撬地板时掉下的青砖粉末。
至于那个铜锁里的魂灵,每当雨夜来临时,总会在我耳边轻轻说:「姐姐,该换我出去了……」
那声音和我记忆中父亲的声音,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