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飞的手指刚触到海水,防晒霜的油脂就在面镜边缘晕开一圈彩虹。他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下,耳畔的嗡鸣声渐渐被珊瑚丛间的细碎响动取代——那是小丑鱼在枯萎的海葵间逃窜的动静。
30米深的浅海本该是个色彩爆炸的世界,此刻却像被泼了层隔夜浓茶。灰褐色的黏液覆盖着鹿角珊瑚的枝杈,李墨飞伸手碰了碰最近的一株,指尖传来令人不安的绵软触感。整块珊瑚骨骼在他眼前无声崩解,碎屑如骨粉般飘散,惊起一群半透明的小虾。这些本该清理珊瑚的共生生物,此刻正疯狂啃食着死亡组织。
“采样点A区活体覆盖率不足15%。”耳机里传来艾琳的叹息。这位海洋生物学家的金发在监控屏蓝光下泛着银灰,她面前的咖啡早已冷透。
李墨飞举起钛合金采样钳,钳口刚夹住一段珊瑚断枝,腕表突然震动起来。六个红点正在声呐图上急速逼近。3艘观光游轮正朝着保护区核心区驶来,船尾的螺旋桨在卫星图上拖出长长的浊流带。
“汤姆!”李墨飞对着通讯器大喊,气泡咕噜噜地窜向水面。
珊瑚礁巡逻员汤姆的摩托艇劈开浪头时,右臂的海蛇刺青正随着肌肉起伏扭动。他老远就看见那艘挂着“生态之旅”横幅的游轮,穿比基尼的游客正往海里扔面包屑引鱼群。
“立刻关闭引擎!”汤姆的扩音器震得海鸟惊飞。甲板上的船长探出头,晒成皮革的脸皱成一团:“我们有旅游局特批的许可证!”
五个浮潜客突然从船侧翻入水中,荧光脚蹼重重踩在脑珊瑚上。李墨飞在水下看得真切,那些需要百年才能形成的珊瑚结构,此刻正像威化饼干般碎裂。橙色的救生衣系带缠住一株桌珊瑚,随着潮汐拉扯撕开大片组织。
“你们每毁掉一平方米珊瑚,十公里海岸线就少层防护!”李墨飞猛地浮出水面,举起刚采集的珊瑚断枝。乳白色的断裂面在烈日下像被漂白的骨殖,黏液正顺着他的潜水手套往下滴。
船长脸色变了变,转头用对讲机说了什么。游轮缓缓调转方向,却故意从珊瑚丛上方掠过,引擎的震动波惊起大片逃窜的鱼群。
傍晚的实验室弥漫着海藻腐烂的腥气。艾琳用镊子夹起一片珊瑚黏液,淡褐色的胶状物在培养皿里缓慢蠕动。“这些褐藻只在污水排放口出现过,”她调出显微镜图像,“现在整个北礁区都成了它们的自助餐厅。”
汤姆撞门进来,带着股机油和汗酸味:“抓到了!”他摔下个防水无人机,机身上的企业LoGo被刮花了,但还能认出是某旅游公司的标志。李墨飞拆开电路板,发现里面装着微型钻头,专门用来破坏他们设置的警戒浮标。
“昨晚又少了20个珊瑚基座。”艾琳把监控视频快进,夜色中成群无人机像食人鱼般啃食人工礁盘。突然画面里闪过道银光,几个黑影正用渔网打捞被击落的机器。
“是吉姆他们。”汤姆笑起来,海蛇刺青在灯光下泛着油光,“老家伙说要用这些废铁补渔网。”
码头的探照灯把吉姆的影子拉得很长。老渔民抡起铁锤,将1980年的生蚝壳砸在旅游局官员面前。“那时候壳厚得能当刀使!”他又举起2000年的标本,贝壳在木桌上磕出闷响,“现在?”最新采集的生蚝应声碎成渣,乳白的肉糜溅到官员的定制西装上。
艾琳默默递过游标卡尺。3.5mm、2.1mm、1.3mm——三代贝壳的厚度数值让会场陷入死寂。李墨飞打开投影仪,珊瑚骨骼密度曲线与贝壳厚度线几乎完全重叠。
“自然周期?”吉姆从裤兜掏出个塑料瓶,浑浊的海水里浮着层油膜,“要不要尝尝今年捞的生蚝汤?”
应急会议的荧光灯管吸引着成群的飞蛾。汤姆用马克笔在海图上画圈:“北区褐藻覆盖率已达67%,明天开始封闭.……”
“你知道每天少接三千游客意味着什么吗?”旅游局代表扯松领带,“那些船公司宁愿花五倍律师费打官司!”
李墨飞突然起身推开舷窗。咸涩的海风灌入船舱,远处游轮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宛如浮在海面的巨型水母。“去年飓风‘茉莉’过境时,”他背对着众人说,“没有珊瑚缓冲的海岸线被冲垮了八公里防洪堤。”
艾琳调出卫星对比图。2015年郁郁葱葱的珊瑚礁,到如今只剩零星绿点,像即将熄灭的星火。
晨雾未散时,汤姆的巡逻艇已经载着潜水队出发。他们用生物胶修复破损珊瑚,动作比珠宝匠还精细。李墨飞在甲板上调试声呐,突然发现三个可疑光点正在逼近。
“又是无人机!”汤姆正要呼叫支援,远处突然传来马达轰鸣。吉姆带着五艘渔船包抄过来,船头堆着成捆的旧渔网和塑料瓶。老渔民撒开拦截网的瞬间,李墨飞想起幼年见过的蜘蛛捕蝶——那些无人机被困在环保垃圾编织的罗网里,螺旋桨缠满塑料袋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悲。
听证会的冷气让李墨飞手臂起满鸡皮疙瘩。当旅游公司律师展示那份“权威报告”时,吉姆突然扛着麻袋冲进来。三代生蚝壳砸在实木桌上的声响,比任何数据都有说服力。
“你们实验室的珊瑚还泡在福尔马林里吧?”老渔民瞪着通红的眼睛,“要不要跟我去看看活着的珊瑚要经历什么?”
艾琳趁机播放夜间监控。画面里无人机群正在蚕食珊瑚基座,突然有张破渔网从天而降,吉姆布满老年斑的脸在镜头前一闪而过。旁听席传来压抑的笑声,几个岛国代表悄悄竖起大拇指。
首期珊瑚苗圃建成那日,汤姆带着志愿者潜了六小时。300个人工基座像棋盘般铺在海底,恒温循环系统的蓝光笼罩着这片希望之地。李墨飞亲手固定最后一段鹿角珊瑚时,发现有小丑鱼在基座间探头探脑。
“降温0.7c。”艾琳盯着数据屏,“如果能持续三个月.……”
她的低语被突如其来的汽笛声打断。超级油轮“海洋巨人号”正驶过远海,冷却系统排出的热水让监测仪瞬间跳红了三组数据。李墨飞抓起望远镜,看见那艘钢铁巨兽的航迹后方,海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当夜,他在航海图上画了条鲜红的改道线。二十海里外的新航线像道伤疤,却可能是珊瑚礁最后的生机。吉姆送来用无人机零件改造的养殖笼时,朝阳正刺破云层,将第一缕光投在3d打印的珊瑚基座上——那上面还留着李墨飞的指纹,像人类写给海洋的道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