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秋风渐起,卷着干燥的尘土在洛阳城外飞扬。远处的地平线上,一支黑压压的大军缓缓行进,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铁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城门口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张望着这支凯旋的军队。几个小贩甚至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挤在人群中议论纷纷。
\"看,那是大将军的旗帜!\"一个卖饼的老汉指着远处兴奋地说道。
\"大将军又打了胜仗回来,咱们洛阳可真是安稳啊。\"旁边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曹璟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身披锦袍,腰悬宝剑,神情冷峻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洛阳城墙。他的目光扫过城墙上飘扬的旗帜,又落在那些面带笑容的百姓身上,心中微微一暖。
\"至少……百姓们是安稳的。\"他心中暗想。
然而这份慰藉转瞬即逝。一踏入洛阳城,他就知道,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又要开始了。
翌日清晨,洛阳城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青州刺史毋丘俭率领一千精锐骑兵风尘仆仆地赶到。这些青州骑兵个个身材魁梧,战马雄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这是哪来的军队?好生威风!\"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惊叹道。
\"听说是青州的毋丘使君回来了。\"旁边一个老者眯着眼睛说道。
毋丘俭翻身下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头望向巍峨的宫墙,心中既期待又忐忑。他此次回京,除了例行述职,更重要的是想为被下狱的儿子求情。
\"但愿子玉能念在往日情分上……\"他心中默念,随即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如今的大将军,还会念什么旧情?\"
当夜,毋丘俭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迫不及待地前往大将军府求见。府门前侍卫见他到来,恭敬地行礼,却伸手拦住了他。
\"使君恕罪,大将军有令,今夜不见客,请使君明日中秋宴上再叙。\"
毋丘俭眉头一皱,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焦躁:\"我千里迢迢赶回,连儿子都见不到一面,他竟连面都不肯见?\"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既然如此,烦请转告大将军,明日下官定准时赴宴。\"
侍卫拱手应下,目送毋丘俭转身离去。
走在回驿馆的路上,毋丘俭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夜风吹过,他忽然觉得洛阳的秋天竟比青州冷得多。
\"明日……明日一定要想办法见到大将军。\"他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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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洛阳皇宫内处处张灯结彩,金碧辉煌的殿宇在月色映照下更显壮丽。宫女们手捧果盘美酒,在廊间穿梭;侍卫们身着崭新的铠甲,在宫门前肃立。整个皇宫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氛围中。
太后端坐在主位之上,难得展露笑颜。她看着满殿的文武百官,轻声对身旁的皇帝曹芳说道:\"陛下,今日群臣齐聚,倒是一派祥和景象。\"
曹芳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当他看到毋丘俭和曹璟等重臣时,紧绷的面容终于舒展了些:\"母后说得是。有毋丘爱卿和曹爱卿这样的忠臣在,朕的江山应当无虞。\"他说着,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似乎想要展现出一国之君的威严。
大殿中央,舞姬们正随着悠扬的乐声翩翩起舞。她们轻盈的舞姿引得群臣频频喝彩。侍从们端着美酒佳肴在席间穿梭,不时为大臣们斟满酒杯。
\"来,毋丘大人,下官敬您一杯!\"一位官员满面红光地举杯相邀。
毋丘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而美酒入喉,他却尝不出半点滋味。他的目光不时瞟向主座上的曹璟,只见对方正与几位大臣谈笑风生,时而举杯畅饮,时而开怀大笑,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大将军今日兴致颇高啊。\"身旁的同僚凑过来搭话。
毋丘俭淡淡地\"嗯\"了一声,心中却暗自叹息:\"曹璟已经不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个热血少年了。\"他想起近日朝中的暗流涌动,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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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持续到月上中天。待群臣告退时,曹璟忽然唤来裴秀,低声吩咐了几句。裴秀快步走到毋丘俭身旁,恭敬地说道:\"毋丘大人,雍王请您移步后苑兰亭一叙。\"
毋丘俭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有劳带路。\"他整了整衣冠,跟随裴秀向后苑走去。夜风拂过,带着几分凉意,让他方才微醺的酒意顿时消散了不少。
穿过几道回廊,远远望见兰亭中已点起灯火。曹璟负手而立,正在欣赏亭外的月色。
兰亭幽静,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将青石板路映得泛着冷光。四周竹林沙沙作响,偶有几片落叶飘入亭中,更添几分萧瑟之意。
毋丘俭整了整衣冠,手指不自觉地抚过腰间玉佩,那还是先帝所赐。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入亭中,向背对着他的曹璟深施一礼:\"下官拜见大将军。\"
曹璟负手而立,玄色锦袍在月光下泛着暗纹。他并未转身,只是淡淡道:\"毋丘使君不必多礼。\"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
\"大将军近日操劳国事,下官特来问候。\"毋丘俭强压着心中焦虑,眼角余光不住地瞟向亭外。他的儿子已被软禁三日,此刻却半个字都不敢提。
曹璟轻笑一声:\"使君有心了。\"他随手摘下一片竹叶把玩,\"听闻令郎近日在御史台颇有建树?\"
毋丘俭心头一跳,额上沁出细汗:\"犬子愚钝,全赖臣工教导。\"他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夜风渐起,吹得灯笼微微摇晃。毋丘俭咬了咬牙,突然问道:\"大将军可还记得当年对明帝的誓言?\"
曹璟身形微顿,手中的竹叶飘然落地。他缓缓转身,月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神晦暗不明:\"自然记得。我曾许诺,愿为大魏之盾。\"
毋丘俭心中一松,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他并未注意到曹璟话中的玄机——那\"盾\"字说得极重,却没说这盾要护的是谁。
\"大将军忠心可鉴。\"毋丘俭斟酌着词句,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如今天子年岁渐长,不知大将军可有还政之意?\"
亭中突然安静下来。远处的蛙鸣,近处的虫唱,此刻都清晰可闻。曹璟沉默良久,目光越过毋丘俭,望向远处宫墙上的角楼。月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边,却照不进他幽深的眼眸。
这沉默让毋丘俭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喉头发紧,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终于,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君欲为帝否?\"
\"放肆!\"曹璟勃然大怒,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猛地起身,锦袍带起一阵寒风:\"天子尚在,你竟敢如此污我?!\"
侍卫闻声而入,铁甲碰撞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毋丘俭脸色煞白,双腿发软,任由侍卫架起双臂。在被拖出亭子时,他最后望了一眼曹璟——那人已背过身去,月光下的身影挺拔如松,却透着说不出的冷硬。
\"完了...\"毋丘俭心中一片冰凉,\"此话一出,再无转圜余地...\"夜风卷着落叶打在他脸上,恍惚间竟像是挨了一记耳光。
翌日清晨,天色刚亮,朝堂上已站满了文武百官。殿外秋风凛冽,殿内却静得出奇,只听得见铜炉中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陛下有旨——\"黄门侍郎尖细的声音突然划破寂静。百官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
\"青州刺史毋丘俭,多年戍边,劳苦功高,特升御史大夫,晋濮阳侯。着即日返京就职。青州刺史一职,由宁朔将军文钦接任。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轻微的抽气声。跪在前排的几位老臣悄悄交换着眼色,站在后排的年轻官员们则忍不住交头接耳。
\"这......\"大鸿胪卿荀羡刚要开口,就被身旁的同僚拽了拽衣袖。他猛然醒悟,赶紧低下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毋丘俭跪在殿中央,双手接过圣旨时,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重重叩首:\"臣......领旨谢恩。\"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起身时,毋丘俭只觉得双膝发软。他强撑着挺直腰背,却觉得朝服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余光瞥见廷尉贾充正朝他拱手致意,那张带着假笑的脸让他胃部一阵绞痛。
\"御史大夫......濮阳侯......\"毋丘俭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每念一遍,心就沉一分。明面上是升官进爵,可谁不知道御史大夫不过是个虚职?而青州......
想到青州,他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将士们。那些曾追随自己戍边幽州磨砺出的精兵强将,还有经营多年的城防工事,如今都要拱手让人了。
退朝时,同僚们纷纷上前道贺。尚书左丞钟会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毋丘公高升,可喜可贺啊!\"那笑容里分明藏着几分幸灾乐祸。
\"多谢。\"毋丘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觉得这些道贺声刺耳得很。他快步走出殿门,秋风迎面吹来,却吹不散胸口的郁结。
回到驿馆,亲兵们早已得知消息,个个面色凝重地站在院中。副将李岐着眼睛迎上来:\"将军,这......\"
毋丘俭摆摆手,径直走进内室。房门关上的瞬间,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扶住案几才没倒下。
\"大将军要夺我兵权.....\"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青州布防图,每一处关隘,每一支驻军,都凝聚着他多年的心血。
窗外传来洛阳集市的叫卖声,毋丘俭突然觉得无比讽刺。他苦笑着摇头:\"曹璟果然步步为营,从把我调离幽州开始,就早有预谋……”他忽然想起了尚书左丞钟会逢人便说大将军曹璟“文比陈思,武类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