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种师中面前的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地形问题:他所在的河北和山西之间隔着延袤千里的太行山脉,这里百岭互连、千峰耸立,要想翻山过去那是千难万难,但由于地质运动,太行山脉中形成了八个断裂口,这就是穿行太行山脉的自然通道了,即着名的“太行八陉”,它们自南向北分别是: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井陉、蒲阴陉、飞狐陉和军都陉。
太行八陉在古代军事战争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每一条陉道都位于险要之处,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屏障优势。谁要是想从平原地区这边进攻,山西那边只需要扼守住各个谷口,再占领住两侧高点,从上面扔滚木礌石就好了,任你千军万马都施展不开,端的是易守难攻,所以从古到今,很多割据势力都是盘踞在山西,比如刘渊的汉国、拓跋氏的代国、慕容的西燕、李克用的后唐、还有北汉等等。
当然,此时憋在山西的完颜活女有个弱点,那就是兵力不多,他手上只有三万人,除掉围太原城最少需要的一万人,他能拿出来打援军的满打满算就只有两万人,太行八陉他是堵了这边漏那边,不可能哪条陉都堵上。
但这完颜活女很有办法,他的兵可都是骑兵,这对步兵而言可是具有相对速度优势的,于是他就在每一陉上都设置了用于侦查的探马,只要你宋军这头有点动静,他那边骑兵很快就能跑到对应陉的谷口候着。
完颜活女这招可谓是狠辣,姚古这次就是在太原西南的轵关陉吃了大亏,那么种师中该咋办呢?几天来,种师中长久地站在真定城楼上远眺,手中《禹贡地域图》的绢帛在风中猎猎作响,太行八陉的墨迹仿佛要挣脱卷轴扑向现实——这方横亘千里的天然棋盘,此刻正等待着两位战略大师的终极对弈。
种师中终于应势出了招,提出了一个多路共进的方案:兵分三路前往太原,第一路由他率五万大军由井陉西进,第二路由姚古率三万大军从长治北上,第三路由汾州守将张灏率军两万北上,三军互相策应,共解太原之围。
他这可谓是高招,是直击完颜活女兵少的软肋,就是要多路进击让你堵不过来,这个方案也很快得到了皇帝的批准。
此后按照计划,种师中就驻扎在太行山以东的真定(今河北正定县),老老实实等着其他两路一同开拔。
而金军那边,完颜活女也是快速洞悉到了宋军的企图,他哪里会坐以待毙,立即开始了见招拆招。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让人把马匹拉到了北面水草较为丰茂的地方放牧,让一些士卒整日在营外饮酒作乐。宋军的探子看到这一景象,想当然就理解成了完颜活女无心恋战、军心散漫。
消息传回了宋军这边,一些将领们就兴奋了,认为这是天赐良机,赶紧跑去种师中那里建议立即进攻,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突袭机会,一举歼灭盘踞在晋北的金军势力。
种师中却是淡淡一笑,告诉他的将军们:“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完颜活女围城打援的攻势是如火如荼,怎么可能会突然变得如此懈怠?这分明是诱敌之计,我们不可中计啊。”
老谋深算的种师中是稳坐钓鱼台,但是这消息同样也传回了开封,当时朝里枢密院的官老爷们却沉不住气了:你种师中天天干坐在前线消耗大量粮草,有机会还不抓住,这分明就是在畏战、在贻误战机嘛。他们接连派出了督战的钦差,催促种师中立即进兵。
种师中赶紧就上书分析了情况、表示了反对,希望晚点再出兵。而枢密院却丝毫不为所动,枢密使许遵还亲自写信指责,要治种师中贻误战机的“逗挠”。
种师中接到书信后十分伤心,他说:“逗挠不进是大罪,我自小从军,战功无数,到老了还要承受这个罪名吗?”为了讲求速度,种师中留下辎重,立即轻装出发,同时他写信约定了姚古、张灏两军在太原会师。
果不其然,种师中在井陉道上遇到了金兵的强力阻击,不仅损失惨重,还被从蒲阴陉绕后的金军截断了退路。事实证明,金军主力北归的消息是假的,他们只是隐藏了起来,好让宋军贪功冒进。
这完颜活女甚是狠辣,他节节阻击,在井陉消耗了宋军大量兵力后,把种师中剩下不足一半的士兵生生逼进了一个叫杀熊岭的绝地。而这种家军不愧是百战之师,在陷入重重包围后,他们没有丝毫败象,反而抢占了有利地形展开了反击,积极等待另外两路援军的到来。
这时候,种师中其实还是有机会赢的,如果姚古、张灏两支生力军能及时赶到支援,加上太原城中军队出击,太原之围必然可解。
然而关键时刻却出了逃兵,姚古有个部将焦安节惧敌怯战,就谎报军情说金军主帅宗翰率领主力已经赶到。这就让姚古、张灏做出了错误判断,认为出兵太原会遭到金军主力的袭击,于是他们都背弃了与种师中的约定,此刻还全都留在原驻地按兵不动。
到了这时,杀熊岭就剩下种师中孤军奋战了,而他的粮草已经消耗殆尽,每天每人只能分到一勺豆子。
在这样的窘境下,种家军整整坚持了四天,到了最后就剩下了几百人跟着种师中。有人就提出让部队掩护种师中独自突围逃走,但种师中大气凛然地拒绝了:“大丈夫死则死耳,何足惧哉!”
在种家军全军覆没的那最后一日,杀熊岭的落日将种师中的白发染成金红,老将军倚着折断的\"种\"字大纛,深情遥望着开封的方向。此时他已多处重创,身边仅剩亲卫几人,“余身止于斯,此生未负宋祚。”他笑着舔舐下嘴角的血沫,将环首刀深深插入自己的胸口。
在击溃种师中部后,金军主力从容回师,在祁县以东的盘陀击溃姚古部,在交城击溃张灏部,就这样,宋朝第一次救援太原的精锐部队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宣告失败。
事后,谎报军情的焦安节被处斩,姚古被贬官去了岭南,枢密使许遵也被罢免,但这已经于事无补了。
金军在击败救援的宋军后,更加紧了对太原的围攻,太原军民此时已经被围了半年多,情况越来越危急。于是赵桓打算再做一次努力,8月,他再次下旨,发动起第二次救援太原的军事行动。
这一次,朝廷的最强主战派李纲又上场了,他任的是两河宣抚使,接替了种师道的主帅角色;同时,刘韐和解潜两位大将被任命为了宣抚副使,分别接替种师中和姚古的职位。
怎么解决山西“太行八陉”的那个地形难题呢?李纲的新招式也很高明——“以快打快”。你完颜活女不是有骑兵的速度优势,可以在宋军步兵到达之前提前堵截吗?那我也用骑兵好了,这样你在速度上就不占优势了。
然而李纲面临的局面很是不容乐观,第一次救援太原的军事行动的失败,尤其是种师中的战死,极大地震动了宋廷上下,于是咱们的傻缺皇帝喜欢迟疑的毛病又犯了,他又一次的左右摇摆,让一批主和派再次占据朝堂。赵桓让李纲上任,似乎更像是为了守住太原做的最后一次尝试,在这样的背景下,李纲的军事准备进行得很不顺利。
首先,在李纲没有离开京城时,皇帝给他临时招募了两万多士卒,却没有给一匹马。李纲就反复请求从民众手中买,据估计这样就可以凑到一万匹,但他刚发出公告,一帮主和派就以骚扰民众为由立即终止了。
李纲那个愁啊,原定是六月二十二日出征,他请求了延期,但这被主和派们说成了畏战,于是他只好仓促间于六月二十五日出发。
七月间,李纲在河阳驻扎了十多天。在这里,他完成了训练士兵,让这支仓促而建的部队拥有了战斗能力。
接着他进入了怀州。在怀州,李纲还是想要解决缺马问题,然而这里已经是边陲,民众疾苦,根本没有什么人家养马。
这时候有个叫张行忠的下属就建议说了,咱们可以造战车代替马匹。李纲看到他的设计图纸顿时是眼前一亮,赶紧就让人造出了千余辆战车。
和春秋战国时期的老式战车有着很大不同,张行忠的这个新式战车就是为了强突太行陉口而专门设计的特殊作战工具,今天的我们通过资料,可以看到战车的大致样子:战车还是很霸气的,每一辆车由二十五人肩负和操控,车辆上面覆盖铁皮,前后左右有了望孔,配备弓弩、刺枪,组成车阵不仅可以抵御马匹的冲击,还能防得住各陉谷口上面滚木礌石的砸击,简直就是个古代的人力坦克——\"此非车阵,实乃移动之城郭。\"李纲在奏疏中如是写道。
在怀州,李纲进行了车兵的专门训练。他的想法很明显,既然没有马,拼不了速度,那就拼装甲“硬挤”进去。
可以说,李纲是精明的,他对于特殊情况的创新尝试,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
然而李纲大搞车兵的行为引起了赵桓的极大不满,在赵桓看来,李纲的迟迟不动就是抗旨不遵。不久后,朝廷就下诏将李纲手下的兵丁全部解散了,顷刻间李纲多日的努力就化为了乌有。
接下来皇帝急了眼,不断从开封城里发出各种指令,越级指挥起了各地将领,这些人包括有宣抚副使刘韐、宣抚副使解潜、都统制折可求、汾州守将张灏等。赵桓这其实就是犯了老祖宗赵光义的毛病,所谓的远程遥控指挥就等于没有指挥,那么军队的协调失控当然是免不了的。
果不其然,这些将领的出师并没有做到齐头并进,刘韐最先出击,很快被击溃。然后是解潜,他孤军深入到了飞狐陉最深处的南北关,在这里被金军阻截后大战四天,最终崩溃。紧接着,张灏、折可求等人轮番与金军相遇,但均以失败告终。
就此,第二次解救太原的行动再次宣告失败。
谁来为失败买单呢?这一次找的替罪羊又是李纲,由于没有能够有所作为,他再次被免职了,而且是一贬再贬,先是去了扬州做知府,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去了建昌郡,还没等他到地方,又被贬去了更偏远的宁江(今重庆奉节县)。
在靖康之难来临之前,李纲已经远离了开封,无法再为朝廷出力了。
新接替主帅位置的是已经退休在家的种师道,此时他已经七十六岁高龄了,却硬是被皇帝强迫着上了任。
种师道是当之无愧的名将,但此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他没有一兵一卒可带,只能“光杆司令”前往了河阳。
在河阳前线,种师道四处巡查,拖着老弱的病躯到各个州县招募士卒。他不避风雨,亲自组织练兵,用他激昂的报国热忱激励着身边每一个人。
但他终归是一个年近耄耋的老人,生命的焰火哪里经得起这般的消耗,终于在一个月后,种师道累死在了河阳。
北宋种家将的故事,是一段充满荣耀与悲壮的历史篇章,在那个战争频繁的年代,这个家族以其卓越的军事才能和纯粹的家国情怀,在宋朝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在宋朝不信任武将的大环境下,种家将的命运却充满了无奈和悲壮的色彩。
种家将祖孙三代,从种世衡为范仲淹所用大展抱负开始,就世代忠良为大宋守疆卫土;第二代的种谔命运多舛,多次弹劾贬官,令人伤怀,其他的种诊、种诘等人也是被人排挤,不得重用;到了第三代,种师道死在了前线,种师中更是血洒疆场,为国捐躯。
种家将们无法改变朝廷的失误决策和部署,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和前途,最终他们只能在无奈中接受命运的安排。种家将的悲哀不仅是他们个人的悲剧,更是整个北宋时期武将群体的悲剧。
再让我们回看一下大宋的太原救援行动,正所谓“主上无能,累死三军”,明明占尽兵力优势的宋军,却在皇帝慌慌乱乱的瞎指挥下,犯了兵家最大的忌讳“添油战术”,一点点把宋军的有生力量损耗干净,这简直比葫芦娃挨个去救爷爷还要幼稚。
那么此时,进攻“太行八陉”的正确方法应该是什么样呢?
其实当时的名将们已经指明了方向,要么可以学老将种师中的“求稳”,先不要急进攻,慢慢积蓄力量,十天半个月的也不要紧,粮草辎重该带的全带上,然后各路兵马齐头并进,稳扎稳打一步步逼近太原。至于指挥大权,就全部交给种师中,让他居中调度就好了。而事实上,太原也确实远比赵桓君臣们想象得支撑得更为长久。
要么就学李纲“求快”,以骑兵克制骑兵。大宋就组织一支精锐骑兵以快打快,可以在临近山西的时候玩一次声东击西,先在南边的某个陉口迷惑对方,然后快速到北边的另一个陉就能实现突入了。
这支骑兵的战略任务也不是硬碰硬的干死对方,而是纠缠住对方,这样后续的步兵队伍就能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太原城下,那解围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咱们的皇帝赵桓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面对大敌,他表现得就像是个作弊被抓包的顽童,四处遮掩却又毫无章法,白白浪费了救援的绝佳时机。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北宋末年的权力游戏里,庙堂的谋略始终慢敌人半拍,外交的筹码总在仓惶间押错。当种师中在滹沱河畔陷入重围,当李纲在怀州城下悲苦无奈的解散所有车兵后,所谓\"祖宗之地不可与人\"的誓言,早已在决策的反复中沦为苍白的注脚。历史总是如此吊诡——最坚定的抵抗往往始于最懦弱的妥协,而最悲壮的牺牲,永远祭奠着最荒诞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