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长沙火车站。
蒸汽火车喘着粗气,白烟盘在铁皮车顶。站长吹着铜哨匆匆跑过,黑布鞋踩在青砖地上,溅起水花。
“让道!都让开道!”
硬生生在人潮中劈开一条通路。商人、洋人、军人、苦力……形形色色的面孔挤在站台上,嘈杂的方言与火车的轰鸣交织成一片混沌。
少年缩在人群边缘,瘦削的身形几乎被淹没。火车停稳的瞬间,他踮起脚尖,脖颈绷得发紧,眼睛死死盯着车厢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空荡荡的钱袋子被他攥得几乎要渗出水来。
“长沙城要来了位大人物,听说是陆川上将的独子。”
“谁要是得了这位少爷的青睐,那往后可就飞黄腾达了。”
昨夜那卖小道消息的话犹在耳边,像一根细绳勒着他的喉咙。他咬了咬牙,指腹摩挲着钱袋上粗糙的针脚,那是他全部的家当,押在这一搏上。
不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吗?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涌的不安狠狠压下。随着“嗤”的一声汽响,车厢门缓缓洞开,人流如泄闸的洪水般涌出。
少年瞪大酸涩的双眼,在攒动的人头间拼命搜寻。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就在视线快要模糊的刹那,一道清瘦的身影踏上了月台。
那是个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却已有了军门子弟特有的挺拔。青色杭绸长衫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像一柄出鞘的剑,生生劈开了浑浊的人潮。
四周的喧嚣突然矮了半截。
这就是陆家的少爷——陆建勋。
这就是他押上全部身家要赌的贵人。
陆建勋是偷溜出来的。
没带行李,没带随从,只揣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就混上了南下的火车。
此刻他站在月台上,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正琢磨着往哪个出口溜,忽然被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您需要黄包车吗?”
嗓音清亮,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
陆建勋歪了歪头,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少年。粗布衣衫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饿久了的狼崽子,嗅着肉味就扑上来了。
有意思。
他这次偷跑出来,连家里的下人都没惊动,行事低调得不能再低调,这小崽子是怎么一眼就盯上他的?
少年被他盯得发毛,眼神闪烁,底气泄了大半,慌忙低下头:“打扰了,先生。”说完转身就要走。
陆建勋轻哼一声,慢悠悠地跟上去:“喂,叫什么啊?”
少年脚步一顿,唇角极快地翘了一下,又迅速压平。他转过身,露出一副乖巧又讨喜的表情:“小的叫阿福。”
陆建勋挑了挑眉,抬脚从他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还算是个机灵的。”
阿福站在原地,望着那道修长的背影,悄悄攥紧了拳头。
赌对了。
陆建勋站在火车站外,仰头望着这座陌生的城池。他忽然歪头笑了笑。
长沙啊...我倒要看看,这未成形的九门,是何模样。
刺耳的汽车鸣笛声骤然响起。一辆黑车稳稳停在他面前,车门打开,一位身着笔挺军装的军官快步走来,恭敬地立正行礼:“陆少。”随即拉开后车门,垂首静候。
陆建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盯着车门把手看了两秒,突然抬脚狠狠踢飞了路边的一颗石子。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头子。”他扯了扯嘴角,弯腰钻进车厢。
引擎发动时,余光忽然瞥见那个叫阿福的少年还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望着这边。陆建勋烦躁地“啧”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车窗。
“陆少有什么吩咐?”军官立即踩下刹车。
陆建勋直接摇下车窗,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喂,那个谁...阿福是吧?上来!”
阿福先是一愣,随即眼睛唰地亮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却在车门旁急刹住脚步,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笨死了。”陆建勋手臂从里面推开车门,又往旁边挪了挪屁股,“上来。”
阿福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爬进车里。他小心翼翼地贴着车门坐好,生怕弄脏了这里。
陆建勋瞥见他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突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开车。”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目光却透过车窗,若有所思地望向长沙城深处。
街边,张日山忽然开口:“您看......”他指向马路对面那辆缓缓驶过的黑色汽车。
张启山抬眸,目光穿过嘈杂人群,直刺向那扇半开的车窗,少年苍白的侧脸在茶色玻璃后一闪而过,像一帧被刻意放慢的旧电影画面。
“是陆川的儿子。”
张启山忽然皱了皱眉,指节在军装袖扣上轻轻一叩,发出轻响:“他有名字。”声音有几分不悦。
张日山怔了怔,立即会意:“陆建勋。”三个字在舌尖滚过时,他看见张启山的睫毛几不可察的动了动。
汽车驶过带起的气流掀动张启山的衣摆,车窗内外两道视线在暮色中短暂绞杀,又各自湮灭在渐浓的黑暗里。
彼时无人知晓,陆建勋这三个字,将如投入深潭的烧红铁块,在长沙城表面平静的水面下,蒸腾起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阿福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身旁这位小少爷。先前满脑子都是算计,只顾着为自己谋个好前程,竟没注意到这位少爷的样貌如此出众。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车窗透进来的光线下几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睫毛长得能在脸颊投下一小片阴影,唇色是淡淡的樱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弧度,却因眸中那抹与年龄不符的冷冽而显得格外疏离。
阿福暗自思忖:这么容易就取得了这位少爷的信任?看来是个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
陆建勋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膝盖,另一只手在长沙地图上勾勾画画。他突然开口,声音清冷:“说说看,长沙城里都有哪些势力?”
阿福一怔,随即谨慎地回答:“回少爷的话,长沙城红府二爷,百年世家,在城东开着最大的戏园子。霍家盘踞城南,当家的手段了得。还有位三爷,道上都尊称他“半截李”,据说...”他压低声音,“早年折了双腿,行事却越发狠辣。解家,也是绝对不能惹…”
话未说完,陆建勋突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让阿福后背一凉。只见少年慢条斯理地折起地图。
“百年基业?”他转头看向阿福,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那从今日起,这长沙城,该改姓陆了。”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陆建勋的侧脸上,明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容,此刻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狠劲。
阿福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的判断错得离谱,这哪里是什么单纯的富家少爷?分明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军官司机透过后视镜悄悄打量着后座的陆家少爷,浅浅叹了口气,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啊。
“阿福,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阿福懵懵道:“还有…湘江流域的走私帮派,水湟。”
陆建勋来了兴致,“说说看,这个水湟什么来头?”
“听说他们掌控着湘江七成的走私生意,连官府都要给三分薄面,但…他们生杀掠夺,摘花鼓、无恶不作……”
汽车缓缓停稳在陆公馆门前,军官司机利落地推门下车,绕过车头,恭敬地为陆建勋拉开了车门。
“陆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