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远深深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脑海。\"即使我反对，你也要去，是吗？\"
林雅没有立即回答。一艘满载的货轮正从他们面前驶过，汽笛长鸣，几乎盖过一切声音。
等噪音散去，她才开口：\"就目前的了解，我知道你不会为了我放弃原则一样，但是如果我为了你放弃这个机会，我这辈子如果过得不顺心，我想我会无数次的回到这个时候。\"
她苦笑一下，\"也许我出国后未来也不顺心，但以后我只会怪自己没有听你们的。这就是人性\"
这句话似乎击中了陈志远。他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愤怒渐渐化为某种复杂的领悟。江风拂乱他的头发，白衬衫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宽厚的肩膀轮廓——那个曾经为她遮风挡雨的背影。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他突然说，嘴角却扬起一丝苦笑，\"就是你总是对的。\"
林雅惊讶地眨眨眼，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陈志远长叹一口气，肩膀似乎卸下了某种重担：\"其实以前，我反对家里要求我要参加数学竞赛，到后来上工农兵大学...每次我其实都很反对，最后都证明我是错的。\"他摇摇头，\"老天，我听起来像个老古板是不是？\"
林雅想笑又想哭，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只是...\"志远的声音软了下来，\"太习惯活在自己的舒适区了，我不喜欢有什么变动……\"
\"而现在，我需要你尝试接受这种变动。\"林雅轻声说。
陈志远沉默了很久。夕阳已经沉到江面以下，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外滩开始亮起灯光，像一串明珠点缀在暮色中。
\"两年？\"他终于开口。
林雅心跳加速：\"至少两年。如果争取到奖学金，可能会更长。\"
\"你会写信吗？\"
\"每个月都写。\"她承诺道，\"告诉你我学到的一切。\"
陈志远点点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林雅打开一看，是一枚精致的铜制顶针，上面刻着精细的花纹。\"这是...\"
\"我奶奶的嫁妆。\"志远的声音柔和下来，\"当年她从英国带回来的唯一东西。我爸一直藏着，文革时都没被抄走。\"他轻轻碰了碰顶针，\"她说这是'女人的铠甲'，能保护拿针的手不被生活磨粗。\"
林雅的眼泪再次涌出。她知道这份礼物意味着什么——这是志远家族的珍宝，是他能给出的最珍贵的祝福。
\"我不能收...\"
\"拿着吧。\"志远将顶针放进她手心，合上她的手指，\"既然你决定了要远行，至少带上这个。就当是...我的一部分陪你一起去。\"
最后一句话几乎击垮了林雅。她扑进志远怀里，感受到他有力的双臂紧紧环抱住她。他的心跳声透过衬衫传来，又快又重。
\"答应我一件事。\"他在她耳边低语，\"如果那边情况不对，立刻回来。不要冒险，不要逞强。\"
林雅在他肩头点头，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肥皂和机油混合的气息——这是纺织厂的标志性味道。
\"还有，\"志远稍稍推开她，神情严肃，\"别说什么让我找别人的傻话。两年而已，我等你。\"
林雅睁大眼睛：\"可是...\"
\"没有可是。\"志远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露出那个她熟悉的、温暖的笑容，\"这次轮到我来做个决定，好吗？\"
暮色完全降临，江两岸的灯光渐次亮起，将黄浦江点缀成一条流光溢彩的玉带。林雅和志远并肩站在江边，影子融在一起，被拉得很长很长。
在这一刻，林雅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前方的路依然充满未知，但至少，她不必独自面对。无论相隔多远，有些羁绊永远不会断开。
\"走吧，\"志远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我请你吃生煎包。听说城隍庙有家老字号，来上海怎么能错过？\"
林雅笑了，这是几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他们沿着江岸慢慢走远，背影渐渐融入上海的万家灯火中。
而在看不见的远方，德国的邀请函静静躺在林雅的抽屉里，等待着她踏上那段注定改变命运的旅程。
林雅将信纸小心折好，装入信封时手指微微发抖。这是她写给家人的第三封信，也是最难下笔的一封。
前两封都石沉大海，父母显然在用沉默表达反对。窗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在催促她快点做决定。
钢笔在信封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写下家乡纺织厂的地址，又补上\"林建国同志转\"，确保信能送到父亲手中。墨迹未干，她轻轻吹了吹，生怕弄花了字迹。
\"写好了？\"周晓梅从上铺探出头。
林雅点点头，将信封压在《德汉词典》下面：\"明天一早就寄出去。\"
\"你爸妈一定会慢慢会理解你的。\"周晓梅爬下床，递给林雅一杯热茶，\"尝尝，我从老家带来的茉莉花茶，安神的。\"
茶香氤氲中，林雅想起母亲泡茶的样子——总是先用热水温杯，说这样茶香才能完全释放。这个细微的动作突然让她鼻子一酸。
\"我怕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林雅捧着茶杯，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我爸一辈子没违抗过组织决定，我妈最怕被人指指点点...而我...\"
周晓梅坐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但你也没错啊。陈教授不是说，这次选派是轻工业部特批的吗？又不是你自己偷跑出去。\"
林雅抿了一口茶，茉莉的芬芳在舌尖绽放，却带着一丝苦涩。她想起志远临别时说的话：\"你爸妈还是疼你的，给他们点时间。\"
宿舍的灯光忽然闪烁了几下，像是呼应着她起伏不定的心情。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书桌上，照着她从图书馆借来的《德国概况》。
书页正翻在\"柏林工业大学\"那章，上面的照片里，现代化的教学楼让她既向往又忐忑。
\"对了，\"周晓梅突然想起什么，\"陈教授让我提醒你，签证已经办好了，下周三的飞机。你得开始收拾行李了。\"
林雅的手一抖，茶水溅在桌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这么快？虽然知道行程将近，但再次听到确切日期，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我...我还没收拾好呢。\"她喃喃道。
周晓梅笑了：\"哪有人真的准备好才出发的？都是边走边学的。\"她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布包，\"这个送你，我妈亲手缝的，说是能辟邪。\"
林雅展开布包，是一个精致的红色香囊，上面绣着平安结图案，针脚细密整齐。她摩挲着光滑的缎面，喉咙发紧：\"谢谢，我会一直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