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沉默片晌,呼出一口气,强撑起一个笑脸,那语气仿佛好似自己做了甚好事,语气里颇带了几分骄傲。
“都是些皇上临时起意临幸的嫔妃、宫女所不愿留的子嗣、还有京中大臣养得外室、以及康平坊内的青楼女子们与恩客不幸怀孕,所丢弃的弃婴们。”
说着,老太监倏地抬起头,目光晶亮,企图为自己辩解道:“即使我们不捡,它们也活不成啦!”
白拂雪扬起一个微笑,转过头用一种疲惫的语气,挥了挥手,道:“埋了吧。”
“是!”
那老太监闻言,霎时瞪大了眼睛,试图挣扎,但青霜已解开暂时为他保命冰冻住的胸间伤口。
那伤口再次潺潺涌出鲜血,因这瞬息的疼痛,老太监立时已无力地倒在地上,灰白的眼瞳之内,闪烁过一个个画面。
恍惚间,似又看到了武馆门前,那一位捧着满天星花束的少女朝他露出一个明媚笑容。
他忽记忆起,他尚在追逐武道巅峰,可常年的桎梏,以及逐渐衰老的身体,让他一日日感到恐慌。
直到有一日,在镇脚的茶馆歇脚时,他听到两位面生的青年公子,在谈论着,说皇室似藏有什么秘宝典籍,可以延年益寿,得享长生,什么大家都派人去寻找。
于是他抛妻弃子,卷走家中钱财,贿赂宫中管事,自阉入宫。
从一个倒夜香的粗使小黄门做起,一步步勾心斗角爬入宸极殿内,终于得到已近乎疯癫的皇帝信任,告诉了他长安仙君画像,实则是仙君离开前留给他们的保命法器,内部有忘忧谷这一空间,让他从此负责制作红津丸的事宜。
倏而那捧着花束的少女笑容消失,突然眼角留下两行血泪,嘴角大大裂开,从其中幽深的口中,爬出一个个婴儿,哭嚎着纷纷伸出短肥的手臂似欲将老太监拉入其中!
不行!不行!滚开!你们这些孽种!都给咱家滚开!滚开啊!
咱已活了两百余年,咱要长生!要站到武道之巅!
只要咱家能突破筑基,只要突破筑基……
咱家便能……
老太监灰白的眼瞳逐渐变得浑浊,白拂雪突然觉得,修行者不入轮回居然也挺好,像这种作恶多端、不知悔改的混蛋若是还有下辈子,才是糟糕的事吧。
白拂雪让青霜在他脑子里念了一遍手中红津丸的药方,记在记忆中,然后扔到铜炉下的火堆里将其焚毁。
之后又将那颗所谓红津丸最初的样本金虹丹收入乾坤袋中,打算去合欢宗问问那位颜宗主,为什么合欢宗的丹药会出现在人间?
又是合欢宗里的谁,将其交给了人间皇帝?
在乌恩的搀扶下,白拂雪站起身,冲周围人吩咐道:“将红津丸全部,一颗不剩的销毁。”
“大将军,要不留一点,您……”
乌恩等尚且有一点犹豫,但见白拂雪此刻异常坚定,声音冷肃,一字一字地道:“我说,一、颗、不、留!”
“是!”
他们只好应是,本打算趁白拂雪看不见偷摸揣两颗回去,大将军发病总要好受些,殊不料白拂雪却道:“青霜你帮我看着点他们,谁如果敢偷偷带出去,直接杀了!”
“好!”
作为一柄剑,对杀人这事青霜是很有兴趣的,立即应下。
那一个个欲要偷摸揣两颗出去的手,顿时纷纷缩了回去。
白拂雪再次令人将悬挂在黄铜丹炉上方的婴孩尸体解下来。
而周围探查的士兵们来报,他们找到在山脚下被掩埋的能辨认出的婴儿尸体,收拾好了后,一起带出了忘忧谷。
当一阵短暂的恍惚后,他们自那张画卷里走出。
白拂雪不由凝望向那张长安仙君的画卷方向。
他按照记忆中想起那位长安仙君更像是书生,一手持着书卷,似眼眸低垂,身后长长的披帛飘动,似九天下凡的神仙,在垂目人间,隐约透出一派悲天悯人的模样。
然而讽刺的是,此刻这位长安仙君的那幅画卷之前,摊着的是一个个婴儿或干涸成树皮的尸身,或已化作白骨的小小骨架。
白拂雪纵使看不大清,但忍不住还是冲那张画像不禁呢喃一句,带着几分嘲讽意味,问道:“这就是你要保护的?”
“唉。”
刹那话音方落,所有人耳边似听到一位青年短促的叹息之音。
“大,大将军!不好啦,长安仙君的画像烧起来了!”
听到乌恩他们忽然纷纷发出慌张的呼叫声,但白拂雪模糊的视线只能瞧见几点火光跃动,但转瞬即逝。
白拂雪似心有所感,安抚下对长安仙君画像化作飞灰,显得惊惶中的众将士道:“没事,不必惊慌。大概是,从今往后长安仙君不会再庇佑长孙家的人了。”
听白拂雪这么说,众将士顿时这才放下心,渐渐镇定下来。
他们还以为其中混入了什么奸细,企图放火烧他们呢!
忽有一股从殿中突兀吹起的微风,带着清浅的火燎味,卷起画卷烧出的细灰,直直越过关阖的殿门,一路吹往天际。
宣政殿前的广场之上,此刻刀兵染血,拼杀声不绝于耳。
在护卫们拼死保护之下,试图往后逃走的几位长孙家族老,忽耳畔有那声陌生的叹气声,纷纷心有所感,一个个立时呆立在原地。
他们的举动,令正浴血拼杀,左右保护他们的护卫不明所以,直到随之他们也听到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声。
忽而其中已有几个族老,一改往日威势赫赫、盛气凌人的王爷做派,除却一身华服金冠,跟普通小民亦无区别,居然泪流满面,满脸悲痛地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口中苦苦哀求道:“长安仙君,不可以!仙君,您曾金口玉言允诺由我长孙家统领人间事,此时不可不算数啊!仙君!”
那几个族老对视一眼,见彼此目中均是惊惶之色。
已没了逃跑的心思,纷纷跪在地上,朝太庙的方向一同叩首。
齐齐哭喊道:“吾等对长孙家一些不肖子孙借仙君名义,在外伐害黎民之事。隐瞒之罪,吾等业已知罪!万乞仙君垂怜,望仙君能再给吾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然而旭日煌煌,除却那声叹息外,却已再无回应。
……
盛子衿安静听着陈太师徐徐讲述着两百余年前的旧事,趁陈太师喝茶润口期间,皱眉疑惑问道:“老师曾说,这位花弄本是世代军户出身,只是禁军中的一个普通侍卫,是穆宗使计令他不得不就范,不知穆宗是使了何计?”
陈太师放下茶盏,仰头瞧了眼叶隙透过的一束暖阳,反问向坐在对面的盛子衿,“你可还记得为师方才提过,因穆宗心爱的女子被慧文太后溺毙于井中,欲出家削发为僧,被太后关入宸极殿的事?”
盛子衿自然颔首,便听陈太师再次问道:“那子衿不如猜猜,穆宗被关宸极殿不得出,那朝是谁上的?”
盛子衿一点就通,立即醒悟道:“莫非是慧文太后?”
陈太师见自家学生反应迅速,一直满怀遗憾与无奈的脸上,嘴角终于勾起两分笑意,叹气道:“花弄一家人祖籍出自念州,而慧文太后入宫前,亦是念州人。”
这倒是盛子衿万万不曾料到的事,纳罕问道:“等等,老师的意思,如果这位叫花弄的侍卫,本是慧文太后故意安排的人,为……”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慧文太后巴不得穆宗永远沉迷在旧日的回忆里,最好到死,她才好继续把持朝政!
但见此刻陈太师满怀遗憾的表情,盛子衿便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安静听陈太师继续讲诉道:
“穆宗不傻,或者说能被长孙家选出来继任皇位之人,没有傻的。
穆宗对花弄一事心知肚明,知晓是慧文太后的算计。所以穆宗将计就计,将花家除花弄以外的人,都杀了,并栽赃到慧文太后身上。
花弄因家破人亡,精神几近崩溃,穆宗方趁虚而入,嘘寒问暖之下,花弄不得已,只能“自愿”入宫做了他的男宠。
之后在一次夜宴上,花弄欲行刺慧文太后无果,被打入天牢。
慧文太后得知他在牢中严刑拷打之下,又断药多时,精神已不大正常,已然时日无多。才令人前去将花家被灭的真相告诉了他。
而花弄在穆宗长年累月的刻意专宠之下,早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故而受不了刺激,最终自刎于牢中。
只是没料到,名不见经传的花家,居然有位在修真界的老祖。
他意外得知花家子嗣就此在人间断绝,便欲袭杀穆宗!
只可惜,禁灵剑下,即便修真界的修士又如何?”
回忆完往事,陈太师亦不免唏嘘长叹。
盛子衿亦是感慨万千,垂眸时正巧见一只小蚂蚁从黄泥土地上貌似无意的爬过,而一片被风吹落的落叶恰好落在它的前路上,阻断了它的去路。
见那只小蚂蚁焦急地在叶前打转,盛子衿方不忍心,好心将那片叶子的叶柄拈在手中,拿到一边。
那只小蚂蚁对此无知无觉,见前路突然出现,头顶的两根触须不住抖动,像是十分开心,继续往前爬去。
天地悠悠如棋盘,人世间万千人来来去去。
不管是两百余年前,还是两百余年后。
恍然间,犹如一个轮回,今时、彼时竟能如此相似。
无论是那位叫花弄的小侍卫,还是如今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白拂雪,皆不过不知是谁布下的棋盘,在盘中落下一子而已。
而他们这些棋子们的喜怒哀乐,又与执棋者何关呢?
盛子衿悠长呼了口气,今时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大将军不像那位小侍卫花弄凄惨。
十数年如一日,大将军居然能一直保持清醒,没有被先帝那些花言巧语给骗了。
在得知先帝要对他鸟尽弓藏之后,十分果决地抢先一步动了手!
想及此,盛子衿起身冲着陈太师一拜,问道:“老师,敢问红津丸造成的药瘾,可有解法?”
哪知即便盛子衿早有所料,但见陈太师微微摇头道:“我非皇室中人,只知红津丸自穆宗而起,具体更详细的事所知不多。但据我所知,如花弄、白拂雪那样,长期且大量使用过红津丸的男宠们,基本没有活到中年的例子。”
“所以……”陈太师已有几分浑浊不清的眼瞳,深深注视着眼前的盛子衿,带着遗憾与不忍,再次劝道:“子衿,以大将军如今的身体状况,恐怕已时日无多,若有他在前面替你挡那些刀枪剑戟、流言蜚语还好。一旦他死后,你只会万劫不复!子衿,你……你就听老师一回,等你回京后就找媒人,老老实实说门亲事,生儿育女。等年迈,便同老师一样,告老还乡,若有兴致与精力,也可以教几个学生,方是正道。”
盛子衿望着墙角几朵小巧玲珑,叫不出名字,却在田间地里随处可见的嫩黄小花。
感受到它鲜活的生命力,不觉扬起微笑,收回视线,冲陈太师含笑道:“人间的路,总归是人们一步步走出来的。道边繁花开得正好,它很好看。但我不一定要跟来者们一样,将它采下,撷芳而归。老师,学生此番打扰了,告辞。”
陈太师望着盛子衿笔直宽阔的背影,他忽忆起少年时,那一日进京赶考,曾有赶牛车的老农顺道载了他一程,闲聊似地问道:“小哥,你上京做什么去啊?”
尚是少年的陈麋还不知世间险恶,人心幽微,双目精亮,满脸兴奋地道:“我上京只为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让后世史册上也该有我陈麋此名,方不枉我来这世间走一遭!”
霎时,盛子衿坚定的神色与语气,犹在陈太师的耳畔萦绕不绝。
“学生不为君,只为民!”
转而他的语气又变得轻柔温和至极,“道边繁花开得正好,它很好看。但我不一定要跟来者们一样,将它采下,撷芳而归。”
陈麋已忍不住幽幽一叹,心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看不懂!
一个个都好大的胆子、好大的野心啊!
总想去打破几千年来约定俗成的规则与顺序,从前祖祖辈辈都走过的旧时路,是最好走的,你稳稳当当得照着走有什么不好呢?
为什么到了你们这里,这条万万人走过的路,就变得走不得了呢?
一定要去撞得头破血流不可?
陈麋看不懂、亦不明白。
但又想起那日耳畔悠悠转瞬即逝的一声轻叹。
那是人世间,千千万万人同时有所感,明白那声音的主人出自——
长安仙君。
陈麋感慨万千,难道这世间真的要变了吗?
“放心吧娘,世道已经不一样了,朝廷如今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灰头土脸的青年抱着年迈的母亲,在秋日寒风中,彼此青山村从地动中逃出来的其余村民,大家缩在一起,依偎着彼此取暖。
时不时还能感觉到地面下,不时传来的震动。
每一次,大家除了瑟缩在一起哭泣之外,便别无他法。
那老妪却是摇摇头,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朝廷天高皇帝远,什么时候管过我们啊?何况以前我们还是南离的奴隶,又不是大乾人,谁管我们死活啊!阿石啊,你还年轻,不用管娘了,自己逃吧!”
其实青年也不确定,但他宁肯相信曾经大乾士兵路过时,对自己说的话,因此还是接连安慰起自己的母亲与同村人。
直到晨曦微露,大家正欲企图分别去废墟中寻找有没有能用的东西,突而村前道路的累累石堆发出一声巨响,吓得村人们霎时不敢动了!
那阻塞了村口道路的石堆不断簇簇下落,再次扬起尘土,吓得村人们不由后退,面露紧张。
少时,石堆露出一个缝隙,缝隙中其后是一个金甲巨人大半张脸,将村人们吓得再次呆滞,忽而有人意识到什么,正想跪拜他以为的神灵。
突而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循声而去,就见一个稳稳当当地立在石堆上的少年高声道:“别怕!我们是大乾灵侠盟及奉威军,奉旨前来离州救灾!”
不过半盏茶功夫,那金甲巨人已开辟出一条道路,村人们一脸呆滞捧着手里发放的毯子与食物,一时如觉身在梦中。
除却村长早被动地被奉威军的将军拉去,比划手中地图,与他仔细打听起周围村落分布。
只有阿石最先反应过来,将那毛绒绒的毯子披在老母亲的肩上,兴奋地拉着他年迈母亲的手,道:“娘!你瞧,当时那小将军没骗我们!从此以后,咱们不是奴隶,也没有奴隶了!咱们也是大乾人!他们真的会来救我们的!”
“啊?真的吗?真的吗?老婆子不是在做梦吗?老婆子贱命一条,有什么好救的呢?”
冬雪如棉,静谧得自夜幕之中落下。
白拂雪似不觉寒冷一般,只穿了一件夏日薄薄的白袍,及至脚踝,此刻因他的坐姿,衣袂落在地面。
他如每月总有那么几晚,趴在庭院中那张石桌上,试图给自己欲被灼烧殆尽的身体降温。
急促的鼻尖下,随着呼吸不时腾起一串串带着热气的白雾,白拂雪十指紧紧握拳,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红津丸、狗皇帝这些令他身体产生极度渴求的妄想。
晶莹地雪花不断下落,似给白拂雪背脊与发间盖上一层雪被,那双无形的大手再次出现,次第一寸寸抚摸着白拂雪敏感的身体,逐渐将他笼罩。
仿佛要将他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让他永远无法挣脱。
在身体战栗,脑中迷离之间,陡然一个年迈的老者满怀遗憾,道:“大将军,您的身体……唉,最多只有一年。”
啊,不行!
灵侠盟还没完全到位。
我还没把青霜送去合欢宗!
白拂雪想及此,迷迷糊糊地强撑起身体,双手支撑在石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去。
已全然丝毫听不到此刻丹田内的青霜,在他脑海中不断地焦急的嚎叫!
白拂雪一手扶着冰冷的墙壁,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雪缓慢往前。
似乎又重回了那年他从锦桓帝的寝殿出来,扶着宫墙强撑着剧痛的身体,一步步回教坊司的日子。
但唯一不同的是,耳边渐渐开始变得嘈杂起来。
“小馄饨,热腾腾的小馄饨……只要十文钱一碗咧……客官,日冷天寒,来碗小馄饨吧?”
“烧饼!烧饼!”
“才从山上挖的新鲜冬笋,大娘您瞧瞧呗……”
“少一点,五文钱,我都给你称了!”
“哎呦!这位客官,咱小本生意!”
“阿娘,我要吃糖菓菓!”
“不行,吃了会长蛀牙的!”
“马上就要过年了,客官买点年货吧!”
“啊,明年就是贞元二年了?”
“是啊,是啊,过一阵年货都要涨价,不如趁早!”
在嘈杂琐碎的市井之音中,白拂雪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赤着脚,却渐渐走不动了。
只好扶着墙坐下来,乖巧地抱着膝盖,缩在墙边,一双模糊不清的眼睛,只能隐约瞧见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
耳边全是行人与周边的小贩们,相互讨价还价,或是带着孩童的妇女出门,不时哄孩子的声音。
白拂雪颇有一种不真实之感,他方后知后觉,原来他才是这纷纷扰扰的人间中,一个过客。
这条路上,谁也不认识他,他也谁都不认识。
焦急的青霜惊异地看着,白雾蒙蒙的忘情诀,再次主动毫无障碍地穿过霞光四溢的锁链,在白拂雪经络中运转了一个周天之后,沉入丹田之中。
但伴随灵力回归丹田,那汪小水泊突然丝丝缕缕的白雾不断扩散,最终扩大了一圈。
这是……炼气四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