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玫瑰园中流淌得格外粘稠。距离格瑞那场如同自毁般的告白,似乎只过去了几次花开花落的光景。他的气息彻底从玫瑰园的边界消失了,连同那夜沉重的呼吸、滚烫的泪水、和捏碎的巧克力残骸,都被浓烈的花香与永恒的倦怠所覆盖。
我依旧陷在躺椅里,墨玉的咕噜是最好的安眠曲。偶尔醒来,指尖捻着花瓣,目光懒散地扫过那片被他精心打理、如今却显得有些过分寂静的花丛。他不再出现,不再挥汗如雨地练刀,不再用那双燃烧的紫眸固执地穿透屏障。很好。麻烦精终于消失了。时间之神的世界重归宁静——一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旷的宁静。
直到这天清晨。
晨光熹微,露珠在花瓣上滚圆欲滴。念安白金的长发流淌着圣洁的柔光,她静立在园中,指尖捻着一缕无形的、仿佛连接着亿万信徒祈愿的银色丝线,银白的眼眸如同倒映星河的深潭,无悲无喜地梳理着信仰的脉络。作为掌控梦境与部分生命法则的神明,她拥有最虔诚也最隐秘的信徒群体,虽然知晓她们真身的凡人寥寥无几。
我正慢吞吞地剥着一块裹着厚厚焦糖的松露巧克力,浓郁的甜香暂时驱散了晨起的倦怠。就在这时——
念安梳理丝线的指尖微微一顿。
她银白的瞳孔转向玫瑰园的入口方向,目光穿透了繁茂的花墙,落在那条被晨露打湿的小径尽头。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情绪波动,在她那永恒神性的眼眸深处一闪而逝。
几乎同时,我也感知到了。
一种存在感。
沉静,内敛,带着一种刻意打磨过的、如同磐石般的稳定。
却又在最深处,蛰伏着无法完全掩饰的、如同地心熔岩般滚烫的暗流。
脚步声传来。
沉稳,有力,每一步都精确地踏在石板缝隙之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花影摇曳,分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晨光中。
格瑞。
但不再是那个气息狂暴、眼神执拗、如同出鞘凶刃般的格瑞。
他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朴拙的白色麻布长袍,没有任何纹饰,宽大的袖口和裤脚遮掩了他战士的体魄。银白的发丝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却过分苍白的额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所有的锋芒、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被强行抹去,只余下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如同一张精心打磨、却失去了灵魂的面具。
他走到距离念安和我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动作流畅而标准,带着一种被严格训练过的痕迹。
然后,在弥漫着玫瑰甜香的晨曦中,在念安那仿佛洞悉一切的银白目光注视下,在我含着巧克力、微微睁大的黑色眼眸倒映中——
格瑞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屈膝。
不是单膝,而是双膝。
他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在带着露水的冰冷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他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地面,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宽大的麻布长袍垂落,遮盖了他所有的肢体语言,只露出那段绷紧的、线条冷硬的后颈。
“尊贵的时间与梦境之主。”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如同最温顺的溪流,听不出丝毫波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模具里刻出来的,“卑微的凡人格瑞,蒙受神恩指引,愿献上残躯与微末之力,侍奉于圣座之前。清扫庭除,打理花木,抑或奔走驱驰,任凭差遣,万死不辞。”
话语是谦卑的祷词,姿态是虔诚的神仆。
然而。
就在他额头触地、姿态卑微到极致的瞬间——
悬浮于空的念安,银白的瞳孔微微转动,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了那层麻布长袍,穿透了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精准地刺入格瑞低垂头颅掩盖下的灵魂深处。
在那里,她“看”到了:
被强行冰封的、如同火山般翻涌的爱欲与不甘。
被精心伪装的、如同毒蛇般缠绕的恨意与掠夺欲。
如同精密齿轮般疯狂运转的算计与隐忍。
以及……最深处,那死死锁定在躺椅上那个懵懂身影的、如同淬毒荆棘般扭曲而滚烫的执念——**拉她下神坛!占有她!让她那双只倒映永恒的眼眸,从此只映出他格瑞的影子!**
念安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那缕信仰的银丝。银白的眼眸深处,亿万星辰流转的速度加快了一丝,沉淀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审判。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这个凡人的灵魂,早已被污浊的执念彻底腐蚀。他的靠近,本身就是亵渎。
但……
念安的视线,极其短暂地扫过躺椅上那个含着巧克力、正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新“玩具”的身影。那双黑色的眼眸里,是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惊奇和……一点点新得的雀跃。
银白的瞳孔中,那冰冷的审判光芒微微淡去了一丝,被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纵容所取代。
【罢了。】
【一只心怀不轨的蝼蚁。】
【翻不出掌心。】
【若能让阳阳觉得有趣片刻……】
念安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跪伏在地的格瑞身上。空灵的声音响起,带着神只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漠然:
“允。”
只有一个字。
如同敕令。
跪伏在地的格瑞,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猎物终于踏入陷阱边缘、即将开始一场豪赌的、混杂着兴奋与战栗的激动!宽大袖袍下,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
成了!
他成功踏出了第一步!以最卑微的姿态,潜入了神明的领域!
就在这时——
“哇!”
一声带着浓浓惊喜和毫不掩饰雀跃的轻呼,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因念安允诺而带来的沉重氛围。
是我。
我咽下最后一口香甜的巧克力,从躺椅上跳了下来,赤足踩在微凉的草地上,几步就跑到了跪伏在地的格瑞面前。我微微弯下腰,歪着头,黑色的长发滑落肩侧,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古怪白袍、把头埋得很低的新“神仆”。
脸上是纯粹的、如同孩童得到新玩具般的兴奋笑容。
“念念!念念!” 我转过头,对着空中静立的念安欢快地招手,声音清脆,充满了分享的喜悦,“你瞧!我有了新的神仆诶!”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格瑞低垂的肩膀(隔着麻布长袍),动作带着点新奇和试探,仿佛在确认一个有趣的摆件。
“这已经几百年没有了!” 我直起身,对着念安,伸出几根手指比划着,语气带着一种发现稀有物种般的骄傲,“上一个……上一个好像还是那个老得走不动路、只会絮絮叨叨种草药的老约翰!”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充满了不谙世事的天真。
“你,” 我又低下头,看向依旧保持跪伏姿势、如同石雕般的格瑞,黑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命令和好奇,“抬起头来我看看?”
格瑞的身体,在被我指尖触碰的瞬间,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绷紧到了极致!那层强行维持的平静面具下,翻涌的暗流几乎要冲破冰封!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甚至渗出血腥味,才抑制住那瞬间想要抬头、想要用目光将她吞噬的可怕冲动!
听到我那充满天真残忍的“老约翰”的比喻,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毁灭欲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竟被拿来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仆相提并论?!
而当那句“抬起头来”如同神谕般落下时——
格瑞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抬起了头。
动作僵硬,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
晨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脸上。
依旧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不再是燃烧的火焰,而是如同最深沉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却在最深处,倒映着眼前那张带着纯粹好奇与喜悦的、属于神明的容颜时,翻涌起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而粘稠的漩涡!
他看到了我眼中的新奇,看到了我因得了“新玩具”而绽放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纯粹,如此刺眼,如同最烈的阳光,狠狠灼烧着他隐藏在卑微神仆外衣下的、那颗污浊而滚烫的野心!
他的嘴唇极其细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个更加深沉的低头,将眼底所有翻涌的黑暗强行压下,声音平稳得如同死水:
“是,吾主。”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宽大袖袍下紧握的拳头,指甲早已深深嵌入了掌心,鲜血正沿着指缝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石板缝隙里,如同他献祭给这场亵渎之舞的、最初的祭品。
晨光中,玫瑰依旧怒放。
新晋的神仆跪伏在地,姿态谦卑如尘。
而掌控时间的神明,正为这“几百年未有”的新鲜事,笑得眉眼弯弯,纯真无邪。
暗流,在圣洁的玫瑰园下,无声地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