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大牢深处,比腊月的寒潭还要阴冷。卢俊义被铁链锁在石壁上,铁锈深深嵌进皮肉,与化脓的伤口黏连在一起。他垂着头,长发凌乱地遮住脸,只有沉重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白日里那场混乱的厮杀仿佛还在耳畔回响——石秀那声“梁山好汉全伙在此”的怒吼,刀光剑影中飞溅的鲜血,还有自己被再次按住时,石秀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决绝的眼睛。
“卢员外。”
一个沙哑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卢俊义缓缓抬眼,看见石秀被单独关在隔壁的囚笼里。这位拼命三郎此刻也不好受,脸上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断了。可他眼神里那股子狠劲,却半点未减。
“是我连累了你。”卢俊义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石壮士,你本不该卷进这浑水里来。”
石秀咧嘴一笑,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依旧朗声道:“员外说的哪里话!江湖儿女,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李固那厮狼心狗肺,贾氏蛇蝎心肠,梁中书昏聩无能,这大名府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我石秀就算死,也得溅他们一身血!”
卢俊义看着他坦荡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自己一世英名,却两次栽在小人手里,反倒是素不相识的江湖好汉,肯为自己舍命相搏。他长叹一声:“罢了,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用。只是连累你与杨雄、燕青诸位,我……”
“燕青兄弟机灵,定能逃出去搬救兵。”石秀打断他,眼神发亮,“梁山泊的哥哥们得知消息,定会倾巢而来。咱们只要撑到那时候,就能活着出去,把李固、贾氏这对狗男女碎尸万段!”
卢俊义苦笑。他曾视梁山泊为草寇窝,如今却成了唯一的指望。这世间的事,真是比最荒诞的戏文还要讽刺。
正说着,牢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火把的光芒将狱卒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固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摇着折扇,在一群衙役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满脸得意的贾氏。
“哟,这不是卢员外吗?”李固站在牢门外,用扇子指着卢俊义,语气里的谄媚早已换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倒像是条丧家之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贾氏捂着嘴偷笑,眼角的余光扫过卢俊义狼狈的样子,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夫君,你看他这副惨状,哪里还有半分玉麒麟的威风?想来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呢。”
“无耻!”石秀在囚笼里猛地站起,铁链哗啦作响,“你们这对狗男女,用阴谋诡计害了员外,迟早会遭天打雷劈!”
李固脸色一沉,转头对狱卒道:“给我掌嘴!让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知道,现在的大名府,是谁说了算!”
两个狱卒狞笑着上前,抡起水火棍就往石秀脸上抽。石秀却梗着脖子,硬是不躲不闪,每一棍落下,他便吼一声:“奸贼!纳命来!”不过片刻,他脸上已是血肉模糊,牙齿都被打落了两颗,却依旧死死瞪着李固和贾氏。
卢俊义看得目眦欲裂,猛地挣扎起来,铁链拽得石壁嗡嗡作响:“李固!有种冲我来!为难一个好汉算什么本事!”
李固这才挥手让狱卒停手,慢悠悠走到卢俊义面前,蹲下身,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员外别急,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梁中书大人说了,三日后,就在十字街口,将你与这姓石的一并斩首示众。到时候,我会让全大名府的人都来看,曾经不可一世的玉麒麟,是怎么人头落地的。”
他凑近卢俊义耳边,压低声音,语气阴毒如蛇:“哦,对了,你的那些家产,我已经清点得差不多了。那匹照夜玉狮子马,性子烈得很,我骑不惯,已经宰了炖肉吃了。滋味嘛,倒也寻常。”
卢俊义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发力,竟将铁链挣得“咯吱”作响,若不是镣铐深嵌骨中,几乎要挣脱开来。“我杀了你这贼子!”
李固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拍着胸口道:“嗬,死到临头还这么大火气。也罢,就让你多活三天,好好尝尝这绝望的滋味。”说罢,他挽着贾氏的手,大笑着离去,笑声在阴森的牢房里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
石秀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道:“狗男女!得意不了多久!”他看向卢俊义,见这位玉麒麟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溃的神色,便又开口道,“员外,莫要被那厮的话乱了心神。留得一口气在,总有报仇的日子。”
卢俊义闭上眼睛,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滑落。他不是怕死,只是恨——恨自己识人不明,恨自己刚愎自用,更恨自己连累了这么多无辜之人。燕青此刻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平安?杨雄是否也已脱险?还有眼前这位石秀,为了素不相识的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石壮士,”卢俊义睁开眼,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光,“你说得对。我不能就这么垮了。”
夜色如墨,大名府城墙在月光下勾勒出狰狞的轮廓。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掠过城头,悄无声息地落在城外的树林里——正是燕青。
白日里法场之上,他与杨雄本想趁乱救出卢俊义,怎奈官兵太多,层层围堵。石秀一马当先冲进去,却被绊马索绊倒,瞬间被按倒在地。燕青眼看局势不妙,当机立断拽着杨雄杀开一条血路,往城外突围。一路奔逃,杨雄为了掩护他,被箭射中了右腿,只得先躲进城郊的一处破庙里养伤,让燕青先行去梁山泊报信。
燕青摸了摸怀里用油布包好的金创药,那是他冒险回卢府旧宅取来的,如今却用不上了。他咬了咬牙,辨认了一下方向,脚下发力,如离弦之箭般往东南方奔去。梁山泊距此还有数百里路,他必须日夜兼程,尽快把消息送到宋江哥哥手中。
这一路晓行夜宿,燕青不敢走大路,专挑偏僻小径穿行。白日里躲在山林里歇息,夜晚便借着月色赶路。他身上的旧伤尚未痊愈,新添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可一想到死牢里的卢俊义,脚下便生出无穷力气。
这日黄昏,燕青终于望见了梁山泊那熟悉的水寨轮廓。远远地,岸边的巡哨便发现了他,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我是燕青,有紧急军情求见宋公明哥哥!”燕青高声应答,同时放慢脚步,露出身上的伤痕以示身份。
巡哨见他面熟,又听说是燕青,不敢怠慢,连忙驾着小船将他渡过水泊。刚一上岸,便见戴宗迎面走来。这位神行太保一眼就认出了燕青,惊道:“小乙哥?你怎么这般模样?卢员外呢?”
燕青见到熟人,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一黑,竟直直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燕青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的客房里,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过。宋江、吴用、林冲等人正围在床边,个个面带忧色。
“小乙,你可算醒了!”宋江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快说说,卢员外到底如何了?”
燕青挣扎着坐起身,将大名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李固诬告、卢俊义被刺配沙门岛,到自己射杀董超、薛霸,再到唐家父子被害、卢俊义二次被擒,最后石秀劫法场失手,二人同陷死牢,三日后便要问斩。他说得声音哽咽,几次险些说不下去,尤其是讲到石秀为救卢俊义奋不顾身的模样,更是热泪盈眶。
“岂有此理!”林冲猛地一拍桌子,虎目圆睁,“李固、贾氏这等奸贼,竟敢如此猖獗!梁中书昏聩无能,助纣为虐,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明也怒吼道:“哥哥,休要再等!俺秦明愿带一支人马,连夜杀进大名府,把卢员外和石兄弟救出来,将那狗官奸贼一并砍了!”
宋江眉头紧锁,看向吴用:“军师,此事你怎么看?”
吴用捻着胡须,沉吟道:“秦明兄弟稍安勿躁。大名府是河北重镇,城高池深,守军众多,硬闯怕是讨不到好。况且卢员外与石兄弟三日后便要问斩,时间紧迫,咱们必须想出万全之策。”
他顿了顿,继续道:“小乙,你可知大名府如今的布防如何?梁中书可有什么亲信将领?”
燕青道:“大名府都监李成、闻达,都是梁中书的心腹,武艺不弱,且熟悉城防。另外,那押牢节级蔡福、蔡庆兄弟,为人尚有几分良知,之前曾暗中照拂过我家主人,只是被李固以家人相胁,身不由己。”
“蔡福、蔡庆……”吴用眼中精光一闪,“这倒是个突破口。小乙,你且安心休养,我这就召集众兄弟商议劫狱之策。卢员外是我等心仪已久的好汉,石兄弟更是为救他身陷囹圄,咱们便是拼尽梁山之力,也要将他们救出来!”
宋江站起身,环视众人,朗声道:“诸位兄弟,卢员外与我等虽未谋面,却因我等的计策遭此横祸,我宋江心中有愧。石秀兄弟更是我梁山的好汉子,如今危在旦夕。明日起,点齐山寨精锐,兵发大名府!便是踏平了这河北重镇,也要救回二位兄弟!”
“踏平大名府!救回卢员外!救回石兄弟!”
帐内众好汉齐声呐喊,声震屋瓦,那股子同仇敌忾的气势,仿佛要将屋顶掀翻。窗外,梁山泊的风卷起滔天巨浪,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血雨腥风。
三日后,大名府十字街口。
天还未亮,这里就已经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刀斧手穿着崭新的皂衣,手提鬼头刀,在法场中央站成两排,寒光闪闪的刀锋在晨曦中泛着冷意。无数百姓被官兵驱赶到警戒线外,踮着脚往里张望,议论声嗡嗡不绝。
“听说今天要斩的是玉麒麟卢俊义呢!”
“就是那个卢员外?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嗨,还不是被家里的管家和婆娘害了!听说那管家李固,现在都占了卢府的家产了!”
“还有个梁山好汉,叫什么石秀的,也跟着一起受刑。”
“梁山好汉?那岂不是要劫法场?”
“嘘!小声点!没看见官兵把这里围得像铁桶一样吗?”
辰时三刻将近,监斩官李成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队亲兵来到法场。他勒住马缰,冷冷扫视着四周,眼中满是警惕。梁中书虽未亲来,却给了他死命令——务必确保行刑顺利,若再出半点差错,提头来见。
“带犯人!”李成高声喝道。
沉重的镣铐拖地声响起,卢俊义与石秀被狱卒押了出来。两人都穿着囚服,身上伤痕累累,却都昂首挺胸,不肯低下半分。卢俊义目光平静地扫过围观的百姓,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石秀则依旧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李成,若不是被按住,怕是要扑上去撕咬一番。
“卢员外,石秀,”李成拿出卷宗,高声宣读,“你二人勾结梁山草寇,意图谋反,杀官拒捕,罪大恶极,判立斩!午时三刻一到,即刻行刑!”
卢俊义闭上眼,不再言语。石秀却猛地挣脱狱卒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吼道:“狗官!我石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日落在你们手里,算我倒霉!但我梁山好汉千千万,定会踏平你这大名府,为我和卢员外报仇!”
“大胆狂徒!”李成怒喝,“掌嘴!”
旁边的衙役正要上前,却被石秀凶狠的眼神逼退。这拼命三郎此刻虽身陷绝境,那股子狠劲却比刀斧还要吓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渐升高,离午时三刻越来越近。围观的百姓大气都不敢出,连风都仿佛停了,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突然,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都给我让开!”
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推搡着人群,往法场里挤。官兵厉声呵斥,上前阻拦,却被其中一个汉子一拳打翻在地。
“不好!有人劫法场!”李成心中一紧,厉声下令,“弓箭手准备!拦住他们!”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正中一名弓箭手的咽喉!
“梁山好汉在此!劫法场,救卢员外!”
随着一声呐喊,燕青、杨雄带着数十名梁山喽啰从四面八方杀了出来!他们早已混在人群中,此刻发难,打了官兵一个措手不及。
燕青手持短刀,身形如电,几个起落就冲到法场边缘,刀光一闪,便砍倒了两名刀斧手。杨雄拖着受伤的右腿,依旧悍不畏死,舞动朴刀劈开一条血路,口中吼道:“卢员外,石兄弟,我等来救你们了!”
百姓们吓得尖叫着四散奔逃,法场瞬间陷入混乱。李成毕竟是老将,很快镇定下来,吼道:“慌什么!结阵!守住犯人!”
官兵们迅速反应过来,结成刀阵,将卢俊义、石秀围在中央。梁山喽啰虽然勇猛,但人数太少,很快就被官兵压制住,一个个倒下。
燕青眼看形势危急,急中生智,从怀中掏出数枚铜钱,运起巧劲掷出。铜钱如飞镖般精准,正中几名官兵的手腕,兵器脱手落地。他趁机冲上前,挥刀砍向锁住卢俊义的铁链。
“铛!”火星四溅,铁链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这镣铐是特制的精铁所铸,寻常刀剑根本砍不断。
“小乙!别管我!快走!”卢俊义急道。
“主人不走,我燕青死也不走!”燕青红着眼,抡刀又是一阵猛砍。
就在这时,石秀突然发力,竟将身边两名狱卒撞开,他自己也因力气耗尽,半跪在地。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卢俊义,又看了看浴血奋战的燕青、杨雄,突然放声大笑:“好!好一个燕青!好一个杨雄!今日能与诸位好汉同死,我石秀值了!”
他猛地站起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官兵最密集的地方冲去,口中狂吼:“贼官兵!来啊!爷爷陪你们玩到底!”
这一冲,竟真的冲开了一个缺口。燕青见状,连忙喊道:“杨雄兄弟,掩护我!”
杨雄应声,拼死挡住几名官兵。燕青再次冲到卢俊义面前,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火药包——这是他从梁山带来的,本想作为最后手段。他点燃引线,将火药包塞进铁链与石壁的缝隙中,拉着卢俊义后退几步。
“轰隆!”
一声巨响,火药包炸开,烟尘弥漫。待烟尘散去,只见那精铁铁链竟真的被炸开了一个缺口!
“成了!”燕青大喜,正要上前解开卢俊义,却见李成亲自提刀杀了过来,刀风凌厉,直取他后心!
“小心!”卢俊义嘶吼着,猛地推开燕青。
刀锋擦着燕青的肩膀划过,带起一片血花。燕青回身一刀逼退李成,却被侧面冲来的一名都头一脚踹中胸口,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小乙!”卢俊义目眦欲裂。
此时,午时三刻的鼓声恰好响起。
“时辰到!行刑!”李成厉声下令,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两名刀斧手举起鬼头刀,朝着卢俊义、石秀砍去。
“不!”燕青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几名官兵按住,动弹不得。
石秀看着落下的刀,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一丝决绝的笑容。他猛地转头,对卢俊义道:“卢员外,来世再见!”说罢,他竟主动将脖子往刀上一送!
“噗嗤!”
鲜血喷涌而出,石秀的身体缓缓倒下,眼睛却依旧圆睁着,望向梁山的方向。
卢俊义眼睁睁看着石秀身首异处,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出,晕了过去。
那另一名刀斧手的刀,终究是没能落下——杨雄不知何时冲了过来,用身体挡在了卢俊义面前,背后插着数支箭矢,他却死死瞪着刀斧手,直到最后一口气咽下,也未曾倒下。
“杨雄兄弟!”燕青泣血嘶吼。
李成见卢俊义晕倒,石秀已死,总算松了口气。他看了看满地的尸体和狼狈的现场,冷哼一声:“把卢俊义拖回大牢,严加看管!其余贼寇,格杀勿论!”
官兵们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拖着昏迷的卢俊义离去。燕青被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把这里的消息带回梁山,为死去的石秀、杨雄报仇,救出卢俊义。
他趁着官兵不备,猛地一个翻滚,挣脱束缚,抓起地上的一把刀,朝着人群最混乱的地方冲去。背后箭矢如雨,他却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奔跑,将那惨烈的法场和兄弟们的鲜血,都深深烙印在心底。
夕阳西下,染红了大名府的城墙。死牢里,卢俊义悠悠转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墙壁上石秀那尚未干涸的血迹——那是石秀在被押回来的路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写下的两个字:
“速救。”
卢俊义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滚烫的血字,老泪纵横。他知道,这场恩怨,这场厮杀,才刚刚开始。而那远方的梁山泊,必将为这两个字,掀起更大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