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的秋夜,比刀尖子还要凉。呼啸的北风卷着枯草,拍打在水寨的船板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李俊站在船头,眉头拧成了疙瘩,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水面,心沉得如同舱底的铁锚。
三天了。宋江哥哥带着大队人马回援,至今杳无音讯。山上传来消息,说官军分了一路猛攻忠义堂,林冲哥哥带着弟兄们死死顶住,可伤亡不小。而他们水寨,被一支官军死死堵在芦苇荡里,进不得,退不得,连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喽啰,也都有去无回。
“李大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张顺从船舱里钻出来,脸上带着焦虑,“弟兄们的干粮快吃完了,箭也所剩无几。再等下去,不等官军来打,咱们自己就得垮了!”
李俊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可现在消息断绝,咱们就像没头的苍蝇,贸然行动,只会白白送死。”他一拳砸在船舷上,溅起的水花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了细冰。
就在这时,芦苇荡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水声,像是有人在划水。张顺猛地拔出腰刀,低喝一声:“谁?”
水面上荡开一圈涟漪,一个黑影从芦苇丛里钻了出来,竟是个提着篮子的妇人。她穿着粗布棉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污,脸上蒙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是我。”妇人摘下面布,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正是母大虫顾大嫂。她身后跟着个精瘦的汉子,正是她丈夫孙新。
“顾大嫂?孙大哥?”李俊又惊又喜,连忙让人把船划过去,“你们怎么来了?是宋大哥派你们来的?”
顾大嫂跳上船,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急促地说:“李大哥,张二哥,情况紧急,长话短说。宋大哥带着人马在半路上被官军截住了,一时冲不过来。他让我们走后山的密道过来,给你们捎个信——今夜三更,水寨、山寨、还有宋大哥的人马,同时动手,三路夹击,打乱官军的部署!”
孙新从篮子底层掏出一块用油布包着的羊皮,铺开在船板上:“这是密道的地图,还有官军的布防图。宋大哥说,水寨的弟兄们熟悉水性,先从芦苇荡东侧突围,烧了官军的粮船,断他们的后路。山寨那边,林冲大哥会从正门佯攻,吸引官军主力。宋大哥则带人从西侧的峡谷绕过去,直插官军的中军大营。”
张顺看着地图,眼睛一亮:“好计策!这样一来,官军首尾不能相顾,咱们就有胜算的把握了!”
李俊却皱起了眉:“可山寨那边怎么知道咱们的动静?万一错过了时辰……”
“这个你们放心。”顾大嫂拍了拍腰间的皮囊,“我这里有三只信鸽,都是从小养熟的,认得出忠义堂的方向。等咱们这边准备妥当了,我就放鸽传信,保证时辰分毫不差。”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依旧透着股狠劲:“我们从后山密道过来,走了整整一夜,路上杀了三个官军的暗哨,才摸到这里。宋大哥说了,成败在此一举,咱们就算拼了性命,也得把消息送到!”
李俊看着顾大嫂和孙新冻得发紫的嘴唇,还有他们藏在篮子底下沾着血的刀,心中一阵滚烫。他猛地站起身,对周围的弟兄们朗声道:“弟兄们,听到了吗?宋大哥有令,今夜三更,三路夹击,破官军!”
“破官军!破官军!”
水寨的喽啰们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到命令,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士气瞬间高涨起来。
顾大嫂看着这场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李大哥,张二哥,我们还得赶去山寨给林冲大哥送信,这里就交给你们了。记住,三更,千万别误了时辰!”
“放心去吧!”李俊用力点头,“我们定不辱使命!”
孙新拉着顾大嫂,再次钻进芦苇丛。小船轻轻一点,便消失在浓密的夜色里,只留下水面上一圈圈渐渐散去的波纹。张顺望着他们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刀:“李大哥,咱们这就准备?”
李俊目光如炬,扫视着漆黑的芦苇荡:“备船,点人!让弟兄们吃饱喝足,磨亮刀枪!今夜,咱们就让官军尝尝梁山泊水鬼的厉害!”
宋江率领的回援大军,此刻正被困在一处名为“落马坡”的峡谷里。两侧是陡峭的山壁,中间只有一条仅容两马并行的小道,被官军堵得严严实实。
“他娘的!这狗官也太狡猾了!”李逵挥舞着双斧,砍翻了一个冲上来的官军,骂骂咧咧地喊道,“宋大哥,让俺老李带一队人,杀开一条血路!”
宋江勒住马,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官军,眉头紧锁。关胜果然名不虚传,不仅武艺高强,用兵更是狠辣,竟在这里设下了埋伏。他们已经冲了三次,每次都被官军的箭雨打了回来,折损了不少弟兄。
“李大哥,不可莽撞!”花荣拉了李逵一把,搭弓射箭,将一名官军小校射落马下,“这峡谷地势险要,硬冲只会白白送死。”
宋江深吸一口气:“花荣兄弟说得对。传令下去,暂且收兵,守住阵脚,再做计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戴宗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哥哥,不好了!张横兄弟……张横兄弟他……”
“张横怎么了?”宋江心头一紧。
“他见咱们被困,一时心急,带着几十个弟兄偷偷绕到官军背后,想偷袭营寨,结果被关胜那厮识破,抓了去!”戴宗急得满头大汗,“张顺兄弟和阮氏三雄听说了,也带着人去救,结果中了关胜的埋伏,损兵折将,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宋江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张横是水寨的猛将,如今被擒,无疑是雪上加霜。他猛地看向峡谷前方官军的营寨,那里隐约能看到一面“关”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关胜……”宋江咬牙切齿,“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苦苦相逼!”
话音刚落,官军阵中传来一阵鼓声,关胜提着青龙偃月刀,骑马走了出来。他身后的士兵推着一辆囚车,车里面锁着的,正是张横。这位浪里白条此刻头发散乱,脸上带着血污,却依旧瞪着眼睛,骂不绝口。
“宋江匹夫!”关胜勒住马,声如洪钟,“速速投降!否则,这贼寇的人头,便是你的下场!”
张横在囚车里嘶吼:“宋大哥!别管我!杀了这狗官!我张横就算是死,也不当朝廷的俘虏!”
李逵气得眼睛都红了,提着双斧就要冲上去:“狗官!放了张横兄弟!不然俺劈了你!”
“拦住他!”宋江喝止李逵,催马上前几步,对着关胜抱拳道,“关将军,张某与你同为朝廷将官出身,深知将军忠义。只是朝廷昏暗,奸臣当道,我等被逼无奈,才聚义梁山。张横兄弟虽是草莽,却也是条好汉,还请将军看在同是习武之人的份上,放了他。”
关胜冷笑一声:“哼,匹夫之言!你们聚众作乱,对抗朝廷,已是十恶不赦!还敢谈什么忠义?今日我关胜,便要替天行道,剿灭你们这些反贼!”说罢,他举起青龙偃月刀,“宋江,可敢与我一战?”
“哥哥,休要与他废话!待俺秦明来会会他!”秦明舞动狼牙棒,就要出马。
“秦明兄弟,稍等。”宋江拦住他,心中却是一动。关胜武艺高强,又有忠义之名,若是能将他招降,实乃梁山之幸。他正沉吟间,却见关胜身后的郝思文突然放箭,直奔囚车里的张横!
“小心!”花荣反应极快,一箭射去,将郝思文的箭拦腰射断。
关胜怒视郝思文:“谁让你放箭的?”
郝思文低头道:“将军,对付反贼,不必讲什么道义……”
“住口!”关胜厉声喝道,“我关胜行事,自有章法!”他再次看向宋江,“宋江,你若不敢应战,便速速投降,我可保你麾下弟兄不死!”
宋江还没来得及回话,旁边的林冲突然催马而出,挺枪直指关胜:“关胜匹夫,休要猖狂!我林冲来会你!”
关胜见林冲出马,眼中闪过一丝战意:“久闻豹子头林冲威名,今日正好领教!”
两人刀枪并举,战在一处。青龙偃月刀如狂风扫叶,丈八蛇矛似灵蛇吐信,转眼间便斗了三十回合,难分胜负。看得两边的士兵都目瞪口呆,连声喝彩。
秦明看得手痒,也催马加入战团,双战关胜。关胜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落下风,青龙偃月刀舞得风雨不透,时而攻向林冲,时而逼退秦明,竟隐隐占据了上风。
宋江在阵前看得心惊,既佩服关胜的武艺,又担心林冲、秦明有失。他见关胜虽勇,却始终留有余地,并未下杀手,心中那丝招降的念头愈发强烈。
“鸣金!”宋江突然下令。
“叮铃铃——”清脆的金铃声响起。
林冲、秦明都是一愣,不知宋江为何此时收兵。但军令如山,他们只得虚晃一招,退回本阵。
关胜也勒住马,有些不解地看着宋江:“宋江,你这是何意?”
宋江拱手道:“关将军武艺超群,张某佩服。只是将军以一敌二,我等胜之不武。不如暂且休战,明日再战如何?”
关胜眉头微皱,他本以为宋江会趁机围攻,没想到竟会如此。他打量着宋江,见此人虽面带风霜,眼神却十分坦荡,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异样。“好!我便信你一次!明日此时,我在此地等你!”说罢,他调转马头,带着官军退回了营寨。
林冲、秦明回到阵中,不解地问:“哥哥,为何要鸣金收兵?我二人再斗几十回合,定能拿下那关胜!”
宋江道:“二位兄弟有所不知。关胜乃义勇武安王之后,有忠义之心。今日他以一敌二,却未下杀手,可见其为人。我若能将他招降,实乃梁山之幸。”
林冲沉吟道:“哥哥说得有理。只是关胜忠于朝廷,怕是不易招降啊。”
宋江道:“事在人为。我已有一计,或许能让关将军回心转意。”他看向吴用留下的锦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了落马坡。宋江的大营里,却突然传出一阵争吵声,借着风势,飘到了官军的营寨里。
“哥哥!你怎能如此糊涂!关胜那厮害死了咱们多少弟兄,你不杀他报仇,反倒想招降他?”秦明的大嗓门,几乎能震碎帐篷。
“秦明兄弟,休要胡说!”宋江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关将军乃忠义之士,只是一时被奸臣蒙蔽。我等若能将他招降,共图大业,岂不美哉?”
“美哉个屁!”李逵的声音也插了进来,“俺看哥哥就是被那狗官吓破了胆!依俺看,不如今夜咱们偷偷溜了,回梁山泊去!”
“放肆!”宋江怒喝,“我宋江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再说,张横兄弟还在他们手里,咱们怎能弃他而去?”
“那怎么办?硬拼拼不过,招降又招不来,难道咱们就在这等死?”秦明吼道。
接着,便是一阵桌椅倒地的声响,似乎是两人动起了手。
官军大营里,关胜正与郝思文、宣赞商议军情,听到对面的争吵声,不由皱起了眉头。
“将军,这宋江营里,怕是起内讧了。”郝思文道,“依我看,咱们不如趁夜劫营,定能一举击溃他们!”
关胜沉吟道:“不可。宋江为人狡诈,说不定是故意演戏给咱们看。”
宣赞也道:“将军说得是。只是听这动静,他们内部确实不和。那秦明、李逵,似乎都不同意宋江招降的想法。”
关胜心中一动,想起白日里宋江鸣金收兵的举动,又想起他对张横的维护,心中对这位梁山首领,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匆匆跑来:“将军,外面有个人,说是梁山泊的呼延灼,要见将军,说有要事相告。”
“呼延灼?”关胜一愣,“他来做什么?”
郝思文道:“将军,此乃诈降之计,不可信!”
关胜道:“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想说什么。”
片刻后,呼延灼被带了进来。他衣衫不整,脸上带着伤痕,像是刚受过刑。
“呼延将军,你这是……”关胜看着他,有些惊讶。
呼延灼“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道:“关将军,俺呼延灼是来投诚的!宋江那厮,心胸狭隘,重用小人,如今又想招降将军,实则是想利用将军的威名。俺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特来投奔将军,还请将军收留!”
关胜扶起他:“呼延将军,你且起来说话。宋江营里的争吵,是怎么回事?”
呼延灼擦了擦眼泪,咬牙道:“还不是因为将军你!宋江想招降你,秦明、李逵等人坚决反对,吵得不可开交。俺劝了几句,竟被宋江那厮打了一顿,说俺通敌!将军,宋江那厮野心勃勃,根本不是真心想归顺朝廷,他只是想利用将军,扩大自己的势力!”
关胜眉头紧锁:“你说的可是实话?”
“千真万确!”呼延灼道,“将军若是不信,可随俺今夜前往。宋江那厮已经决定,三更时分,带着心腹偷偷溜走,只留下秦明、李逵等人断后。俺愿为将军带路,生擒宋江,立下大功!”
关胜看着呼延灼真诚的眼神,又想起白日里宋江的举动,心中渐渐信了几分。他沉吟片刻,道:“好!我便信你一次。今夜三更,我带你去劫营。若你敢骗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呼延灼喜道:“将军放心,俺呼延灼绝不敢欺瞒将军!”
三更时分,落马坡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关胜挑选了三百精锐,跟着呼延灼,悄悄摸向宋江的大营。一路上,果然没遇到什么阻拦,只有几个放哨的喽啰,被他们轻易解决了。
快到中军大帐时,呼延灼压低声音道:“将军,宋江就在里面。俺去叫门,将军趁机带人冲进去,定能将他擒获!”
关胜点头,示意士兵们做好准备。
呼延灼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哥哥,是俺呼延灼,俺带关将军来了。”
帐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却空无一人。
关胜心中猛地一沉:“不好!中计了!”
话音未落,四周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将整个大营照得如同白昼。宋江、林冲、秦明、李逵等人,带着大队人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关胜和他的三百精锐团团围住。
“关将军,别来无恙?”宋江骑在马上,微笑着看着他。
关胜看着呼延灼,眼中满是愤怒:“你……你果然骗了我!”
呼延灼低下头:“关将军,对不住了。宋大哥是真心想请将军上山,共图大业,绝非虚言。”
关胜怒视宋江:“宋江!你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骗我!我关胜就算战死,也绝不会归顺你们这些反贼!”说罢,他举起青龙偃月刀,就要厮杀。
“关将军,且慢!”宋江连忙喊道,“我知道将军心中有气。但我宋江对天发誓,绝无伤害将军之意。今日请将军来,只是想与将军坦诚一谈。”
他翻身下马,走到关胜面前,拱手道:“将军,你可知蔡京那老贼,为何派你来征讨我梁山泊?”
关胜冷哼道:“自然是因为你们聚众作乱,对抗朝廷!”
“非也。”宋江道,“蔡京那厮,是怕我等势力壮大,威胁到他的地位。他派你来,不过是想借你的手,削弱我梁山,同时也想借此机会,除掉将军你这员猛将。你想想,若是你胜了,他会忌惮你的功劳;若是你败了,他正好治你的罪。无论输赢,你都难逃他的算计。”
关胜愣住了,宋江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一直存在的疑虑。他想起临行前,蔡京那看似器重,实则猜忌的眼神,心中不由一寒。
宋江又道:“将军乃忠义之后,胸怀报国之志。可如今朝廷昏暗,奸臣当道,你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也只会被那些奸贼算计。我梁山一百单八将,个个都是忠义之士,只因不堪忍受奸臣迫害,才聚义于此。我们不求富贵,只求能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将军若肯归顺,与我等一同替天行道,岂不比为奸臣卖命,更有意义?”
关胜沉默了。他看着宋江真诚的眼神,看着周围那些虽然衣衫褴褛,却个个眼神坚定的梁山好汉,又想起白日里宋江对张横的维护,对自己的“手下留情”,心中的防线,渐渐开始动摇。
“将军,”林冲也走上前,“我林冲也曾是朝廷将官,只因被高俅那厮陷害,才逼上梁山。宋大哥待人宽厚,重情重义,绝非奸邪之辈。将军若肯留下,我林冲第一个敬将军一杯!”
关胜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微微颤抖起来。他一生追求忠义,可如今,却被忠义所困。宋江的话,像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心中的迷茫。
“我……”关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宋江见他意动,连忙道:“将军不必急于答复。今日我放将军回去,将军可慢慢思量。若是将军想通了,随时可来梁山找我。若是将军执意要走,我也绝不阻拦。”说罢,他挥手示意士兵们让开一条路。
关胜看着宋江,又看了看周围的梁山好汉,心中百感交集。他抱了抱拳,声音有些沙哑:“宋江……多谢你今日之言。我关胜,会好好思量的。”说罢,他带着自己的三百精锐,在宋江等人的注视下,缓缓离去。
看着关胜远去的背影,林冲问道:“哥哥,就这样放他走了?万一他回去之后,又带兵来打咱们怎么办?”
宋江微笑道:“关将军乃忠义之士,绝不会出尔反尔。我相信,他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夜风吹过,火把的光芒在众人脸上跳跃。宋江知道,今日这一步棋,他走对了。而梁山泊的未来,也因为这位名将的出现,变得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