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螺旋桨轰鸣声，如同巨兽在耳边持续嘶吼，疯狂撕扯着沈微的神经。她紧贴冰冷的舷窗，下方急速倒退的模糊城市灯火，像一片片燃烧殆尽的灰烬，沉没在浓稠的、化不开的墨色夜幕里。机舱内灯光刻意调得很暗，只勉强勾勒出陆凛坐在对面的轮廓。
他陷在宽大的航空座椅中，侧脸线条绷紧，宛如刀削斧凿，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硬度。深邃的眼窝里，眸光沉得看不见底，像暴风雨前最压抑的海面，酝酿着无声的雷霆。只有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微微蜷起的手，搭在膝上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文件夹上，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份文件，是扳倒陆振山的核心账本线索。瑞士银行的编号，一串冰冷的数字密码，通往他们十年血仇的深渊入口。
沈微的视线胶着在那份文件上，每一次引擎的震动都仿佛顺着她的脊椎攀爬，带来一阵细密的、冰冷的战栗。机舱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吸进肺里的是沉重的绝望，呼出的是无处宣泄的恨意。陆振山那张伪善的脸，母亲日记里潦草写下的“V”字，还有顾议员那张道貌岸然的面具……无数扭曲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闪回、碰撞，碎片般割裂着她的理智。
“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引擎的咆哮吞没，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淬了冰的针，直直刺向对面凝固的阴影，“为什么偏偏是你递给我这把刀？”
陆凛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栖息在冰面上的蝶翼。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精准地攫住她。那眼神太过复杂，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浓重的墨色里翻滚着她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刀刃般锋利的决绝，甚至……还有一丝近乎破碎的脆弱，如同冰层下悄然游弋的暗影。
“因为，”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艰难地磨过，带着一种被撕裂的痛感，“只有我能把它递给你。也只有递给你，它才算是……一把刀。”
他伸出手，不是递文件，而是将那份薄薄的、却承载着血海深仇的文件夹，轻轻推过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却又深如鸿沟的界限，推到沈微面前的桌板上。文件夹的硬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冷硬的微光。
“看，或者不看，决定权在你。”他的目光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又像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选择权，也一直都在你手里，沈微。是继续把我当成那个戴着面具、潜藏在你枕边的恶魔，还是……”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恳求的嘶哑，“试着，和我一起，把这深渊砸个粉碎？”
他的话语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沈微的心脏上。她猛地闭了闭眼，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十年前那个吞噬了所有光和热的血色雨夜，父母倒在血泊中永远凝固的惊恐眼神；孤儿院冰冷床铺上无数个被噩梦惊醒、蜷缩到窒息的黎明；陆凛书房暗格里那枚沾着旧日尘埃、却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的熟悉发卡；还有他处决叛徒时，那在阴影里一闪而过的、漠然到令人骨髓发寒的侧脸……
信任？这个词对她而言，早已随着亲人的血一同流干，被十年的猜忌和恐惧层层冰封。每一次靠近他温暖的怀抱，那冰冷的怀疑就如附骨之疽，啃噬着她残存的安全感。可恨意呢？那焚心蚀骨的仇恨，像一头永不餍足的凶兽，日夜撕咬着她的五脏六腑。陆振山和那个隐匿在“V”之后的庞大阴影，才是真正将她的世界拖入地狱的元凶！
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终于还是伸向了那份冰冷的文件夹。指尖触碰到硬质封皮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寒意直冲头顶，仿佛那不是纸页，而是冻结了十年冤魂的寒冰。
翻开。泛黄的纸张边缘带着岁月的毛糙感，上面密密麻麻印着令人眩晕的复杂数字、瑞士银行的加密账户、还有那些被刻意模糊处理、却依旧触目惊心的代号——“曼陀罗项目”、“黑金洗白”、“资产转移”……每一笔冰冷数字的背后，都浸透着肮脏的血和泪。当她的目光扫过其中一个账户的备注栏时，瞳孔骤然缩紧！
那是一个用特殊符号标注的账户，后面清晰地跟着一个英文缩写：**“S.w.Fund”**！
沈微！沈家！
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抓住桌板边缘，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滑下去。那些冰冷的数字瞬间活了过来，扭曲着，狞笑着，幻化成十年前父母绝望的面孔，幻化成母亲日记本里那个狰狞的“V”字！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她猛地合上文件夹，仿佛被烫到一般，将它重重摔回桌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轰鸣的机舱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深沉的眸光锁在她痛苦扭曲的脸上，薄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一座沉默的山，承受着即将爆发的风暴。
“证据……有了，”沈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灼烧灵魂的痛楚，“然后呢？陆凛，然后呢？把他送进监狱？看着他被正义审判？”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将她自己连同眼前的一切都焚毁殆尽，“那够吗？够偿还我爸妈的血吗？够偿还我这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恨意，穿透了引擎的咆哮：“不够！远远不够！我要他死！我要他亲身体会我父母当年的绝望！我要把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十倍！百倍地还给他！”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的手背上。
陆凛看着她崩溃的模样，眼底深处那层坚冰似乎被这滚烫的泪水灼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整个机舱都喘不过气。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口：
“沈微，法律能给你的，是一个审判的结果。它能钉死陆振山的罪行，将他钉在耻辱柱上，让他在监狱里腐烂。它能给你一个‘说法’，一个对公众的交代，也许还能……为你的父母正名。”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剖析一件与己无关的冰冷物品，“它能让你站在阳光下，以一个受害者和正义使者的身份，接受迟来的同情和掌声。”
他微微向前倾身，昏暗的光线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泪流满面的狼狈模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头发冷的穿透力。
“但，”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锤，重重敲打在沈微的心上，“它给不了你血。给不了你亲手将利刃刺入仇人心脏时，那瞬间的灼热和……解脱。”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她，“你要的，是‘了断’。是亲手终结噩梦的掌控感。这，法律给不了。”
他重新靠回椅背，将自己再次隐入那片模糊的阴影里，只有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率：“所以，选择权在你。是选择‘阳光下的审判’，还是选择……”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像在舌尖掂量着那个沉重的字眼，“……和我一起，坠入深渊，亲手了结这一切？”
“深渊……”沈微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空洞的眼神望向舷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黑暗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阳光下的审判？那迟来的、冰冷的正义，能填补她灵魂深处那个被仇恨和恐惧撕开的、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黑洞吗？能平息那些午夜梦回时，父母在血泊中伸出的、永远无法触及她的手所带来的噬心之痛吗？
不能。
这个答案像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犹豫和伪装的坚强。
陆凛看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属于“阳光”的挣扎彻底熄灭，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却又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决绝所取代。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像一头耐心蛰伏在黑暗中的兽，等待猎物最终的抉择。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沈微动了。她抬起手，不是去拿那份文件夹，而是伸向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指尖摸索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和沉重。然后，她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的防水信封——里面装着那张她视若珍宝的、匿名寄来的、疑似妹妹沈月的模糊照片。
照片上的少女，眼神空洞而惊惶，像一只受惊的幼鹿，被囚禁在未知的牢笼里。
沈微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少女模糊的眉眼，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深入骨髓的痛苦。下一秒，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刃！双手猛地攥住照片和信封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爆出青筋。没有任何犹豫，她狠狠发力！
“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轰鸣的机舱里显得如此突兀而决绝。照片连同信封在她手中被彻底撕开，一分为二，再被毫不留情地继续撕扯！脆弱的纸张在她愤怒而绝望的力量下发出哀鸣，瞬间化作无数纷飞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白色蝴蝶，在机舱昏暗而压抑的光线中疯狂地打着旋，然后无力地飘落，散在冰冷的地毯上，也散落在陆凛锃亮的皮鞋旁。
十年的执念，十年的寻找，十年的支撑……在这一刻，被她亲手撕得粉碎！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斩断了那条名为“过去”、实则通向绝望的绳索。
她猛地抬起头，沾满泪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和死寂。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陆凛沉静如渊的面容。
“深渊？”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引擎的咆哮，清晰地钉入陆凛的耳膜，“陆凛，从今天起，你的深渊，就是我的深渊。”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他：“但我要的，不只是陆振山的命。我要真相！十年前的所有真相！那个‘V’，那个银色面具，所有把我拖进地狱的人！”她的声音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一个都不能少！我要亲手，把他们一个一个……拖下地狱！”
“成交。”陆凛的回答简洁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选择。他深邃的眼中，似乎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在这一刻尘埃落定，那紧绷的下颌线也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越过那堆散落的纸屑，直接覆上了那份冰冷的文件夹，将它重新牢牢握在掌心。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稳稳地压在文件夹上，像磐石压住了汹涌的暗流。
“瑞士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和掌控感，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质地，“我们落地后，立刻转机。账本，必须是活的证据，在它发挥最大价值之前，不能被任何人抹掉。”
沈微看着他冷静部署的侧脸，那股熟悉的、被他强大掌控力所带来的复杂安全感再次悄然滋生，尽管这安全感本身也浸透了未知的危险。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混乱的大脑跟上他的节奏：“沈月呢？陆振山把她藏在哪里？”
“线索指向东欧。”陆凛的目光投向舷窗外无尽的黑暗，“一个叫‘灰雀’的小镇。陆振山在那里有产业，表面是木材加工厂，实际是他转移人员和物资的中转点。很可能是囚禁沈月的地方。”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沈微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拿到账本后，我会亲自去‘灰雀’。你留……”
“我和你一起去！”沈微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的眼神里燃烧着不容退缩的火焰，“那是我妹妹！”
陆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开！
沈微左侧的舷窗玻璃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无数锋利的、闪烁着寒光的碎片如同狂暴的冰雹，裹挟着高速飞行产生的巨大风压和刺骨寒意，疯狂地、劈头盖脸地向机舱内激射而入！
“小心——！”
陆凛的厉吼几乎与玻璃的爆裂声同时响起！他的反应快到了人类极限！在沈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僵在原地的瞬间，陆凛的身体已经如同蓄满力量的猎豹般从座椅上弹起！不是后退，而是迎着那片致命的玻璃碎片风暴，不顾一切地扑向沈微！
巨大的冲击力将沈微重重地撞回座椅靠背，紧接着，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扣住了她的后颈！冰冷、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她的头被那只大手狠狠地、带着保护的意味，按向一个坚硬而温热的所在——陆凛的胸膛！
天旋地转！世界在尖锐的风啸和玻璃碎片的撞击声中彻底扭曲、破碎！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气息的液体，溅到了沈微被迫紧贴着他颈侧的皮肤上。灼热，粘稠。
是血！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头顶传来，带着明显的痛楚。
沈微被死死地按在他怀里，视线被完全遮挡，只能感受到他胸腔剧烈的震动，还有那隔着薄薄衬衫传来的、同样急促而沉重的心跳。呼啸的狂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机舱内的一切，卷起那些散落的纸屑疯狂飞舞。碎裂的玻璃渣打在座椅靠背和机舱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
“抱紧我！”陆凛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碾碎在狂暴的气流和引擎的嘶吼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于同归于尽的狠戾，“别松手！我的……共犯！”
共犯！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电流，狠狠击穿了沈微混乱的神经。她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被这极端处境催生出的奇异共鸣，让她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死死地环抱住了陆凛劲瘦的腰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劫后余生的眩晕尚未散去，沈微在陆凛怀中艰难地侧过头，透过他肩膀与座椅靠背的缝隙，目光死死锁定那破碎的舷窗外。浓重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咽喉，深不见底。就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边缘，两点微弱的、带着致命气息的猩红光芒，如同鬼魅之眼，正死死咬住他们这架如同惊涛骇浪中孤舟般的直升机！
是另一架飞机！无声无息地贴了上来，如同附骨之疽！
“右后方！敌机！”沈微的声音嘶哑，带着惊魂未定的战栗，却清晰地传入陆凛耳中。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陆凛扣在她后颈的那只手猛地用力，将她的脸更深地按进自己怀里，彻底隔绝了她望向窗外的视线。与此同时，他空闲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抓起座椅旁的内线通讯器，声音冷硬如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穿透风声和引擎的咆哮，清晰地砸向驾驶舱：
“左满舵！急速下降！甩掉尾巴！立刻！”
命令下达的瞬间，整个机身猛地向右倾斜！紧接着，一种强烈的失重感骤然袭来，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从万丈高空急速抛落！直升机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疯狂地向下俯冲！
巨大的过载力将沈微和陆凛死死压在座椅上。沈微的胃里翻江倒海，耳膜嗡嗡作响，只能更紧地抱住陆凛，仿佛他是这疯狂下坠中唯一的锚点。陆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环着她，将她牢牢护在自己与座椅形成的狭小空间里，用身体为她挡开所有可能的撞击。
透过陆凛肩头那微小的缝隙，沈微的眼角余光捕捉到舷窗外急速掠过的、模糊扭曲的黑暗。那两点死死咬住他们的猩红光芒，在剧烈的机动中似乎被甩开了一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刺眼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炽白亮线，如同地狱探出的毒蛇信子，毫无征兆地从后方那架敌机的前端喷射而出！瞬间撕裂了黑暗的帷幕，带着死亡尖啸，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他们这架正在疯狂规避的直升机尾翼！
是导弹！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