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盛了。
干热是午日的常态,街道两旁高植的桐木分外疏离,屋瓦抖露的阳光造活了匠人的心机,衬得处处窗棂华贵和美。爬虫藏在荫蔽处,游人也不愿攒动,扬起的炊烟仿若令整个汇京成为了滚烫的石头。
一走进这家浣衣坊,就看到了一早便出了门,不到晌午便累得溜溜地回,现下捧着脸发呆的南宫耀,他正盯着窗边数着因酷热而停留的灰雀。
晴和好笑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的像一个化石般,于是从他背后悄悄靠近,伸出手拍了一掌,引得他猛地回头。
只见晴和嘴角憋笑,很自然地坐到他对面,学他一般捧着脸,笑成花似的问:“怎么,昨日没借着衣服啊?”
南宫耀佯装嗔怪地挤了个眼神,接着一手撑着脸看向窗外,摇头,叹叹气道:“你说得对,我那位好月兄,高兴了就拿两身漂亮衣服给我,不高兴了就装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我现在啊,着实连件合适衣裳都没得穿喽。”
晴和笑眯眯地看向他,道:“若你愿意,穿我兄长的衣衫也不是不行。”
南宫耀先是眸光亮了亮,接着又想到什么似的摇了摇头,他对正揣着不知是何用意的笑容的小姑娘说:“要是你兄长知道,你老拿他的衣服给陌生男子穿,回头必定会狠狠教训你一顿。”
晴和晃了晃两支编了彩珠的发辫,得意地抬起下巴,傲气十足:“我兄长才不会教训我呢,我可是哥哥的手,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手,手里的明珠,他待我可是全天下第一好。”
南宫耀弯了弯嘴角,表示不服:“我哥才是这天下最好的哥哥呢,等你见了他你就知道了。”
晴和捏了捏手边的辫子,笑得狡黠,道:“好啊,那我一定要见到南宫你的哥哥才行。”
南宫耀挑了挑眉,脱口而出:“这有何难?等……”说罢他便局促地咬了咬嘴唇,丝滑改口:“我哥哥他太忙了,有机会,有机会再说。”
小姑娘并未将他的慌张模样放在眼里,依旧喜盈盈地摇头晃脑,好像有无数的乐趣事在她脑中浮现。
“啊对了,”南宫耀看着她天真的模样,不免想到一件事,遂问她:“晴和,这么些时日了,我并没有见过你的兄长,他现在人在何方,怎能放心留你一个女孩子住在旅店呢?”
“啊?”似乎是没想到会被南宫问到这个问题,晴和喜悦的脸上明显多了份失色,眼珠也不自觉地回避着他的视线,像才想起来这回事儿似的结结巴巴地回:“我兄长,兄长他,还在别处,还没赶过来。”
南宫耀不禁蹙起了眉头,他盯着眼前乖巧可爱的晴和,质疑的心思瞬间提了起来,他的胳膊从桌子上拿了下来,身子隐约地向后靠去,却只是坐正了些,试探地说:“你哥哥还在别处?留你一人?”
晴和在对面咽了咽口水,只见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努力地将头低到看不见他脸色的高度,声音像装在罐子里,瓮声瓮气地说:
“其实,其实我哥哥他就在汇京,但是他现在住在别的酒楼里,因为,因为自从在宴席上见到你,我就一直想和你做朋友来着……”
南宫耀愣了愣,不确定地反问她:“你是说,你想和我,做朋友?和我?是真的?”
晴和在对面咬着唇点了点头,怯怯地看着他。
南宫耀不解:“那与你哥哥住在别处有什么干系?”
小姑娘又默默垂下脑袋,向一边歪了歪,极为小声地说:“公子率直可爱,我,我倾慕不已!”
说起来也怪,说这话的人脸色倒没什么变化,南宫耀的脸却刷的一下红了,明明空气中弥漫的净是令人舒心的皂角香,他却突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一连张了几次嘴巴意欲说点什么来疏解自己心中的震惊,却都几次抬了抬手不知说几句啥。
他默默将椅子往后退了退,起身捏了捏桌角,犹豫不决地说:“那个,要不要一起去街上转转?”
小姑娘倏地抬头,笑得眼角弯弯,道:“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热得,一路上南宫耀都走得飞快,小模小样、活泼爱闹的晴和姑娘就轻巧地在他身后跟着,跳着,时不时叫住他,说觉得店里盛起的荷花露似乎清甜,现蒸的香糕似乎诱人,时兴的裙装似乎精致。
这时候再有意无意地添上一句“南宫哥哥”,南宫耀立马一个转身进店挥着手指说“都要了都要了”、“女孩子多吃点长个儿”、“女孩子就得多买点漂亮衣服”。
逛到日头慢慢遮住火热的派头,两人也渐渐走得慢了下来,两人都在一处住宿,本不急着分离,只不过南宫耀脚步累了,本想叫马车送两人回去,谁知小姑娘却意犹未尽,鬼灵精怪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小声地说:“我还想和南宫哥哥一起走走之前没走过的路。”
南宫耀顿足,心中被挑起一道涟漪。
不多时,两人便拴着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起初不过墙头摇晃的玫瑰在晚风中喧哗,后来竟像是误入了乡野,突然在开阔地带赏见一方湖泊,湖岸垂柳茂盛,湖中漂浮着朵朵新荷、片片盆叶,一阵风拂过,带来的是远离汇京城的气息。
南宫耀踩着湖边的软泥,对湖自语:“谁家庭花香妖无度,比不过一朵莲荷悄悄盛开。”
晴和扯着他的胳膊,附和道:“我便是最喜爱荷花的,一花开虽不足以使世人震惊,但却有孤芳自赏的胸襟,活得轻松明白。”
南宫耀侧头,觉得此言不虚,又听她道:“只是荷花出身卑微,生于污泥之中,难保万事都不顾及场面,白净之中也有差别。”
看着满湖荷莲,他若有所思,转头看向晴和说:“你欣赏的是荷花的气节,便好好做一朵白净的,我也是。”
晴和冲他笑了笑,与此前的笑容并无区分。
两人继续向前走着,远处间或有了人烟,也能渐渐听到几人交谈声。
有一湖蓝一草绿的人影站在一起,另有一蓝金色衣服的人在两人对面,怀中抱着一件什么东西似要交给面前两人。
湖蓝色的是位女子声音:“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还带来了心意,我也不好驳回,去收下。”
草绿色的家丁模样的走上前,接过蓝金怀里的木箱,打开看了一眼,湖蓝女子的笑声大了:“翟兄客气,翟兄最近生意惨淡,但出手还算阔绰。既如此,我这倒是知道北市里有几家店,莫名其妙的最近生意就要不景气了,怕是都不会想干下去了,那今后便请翟兄你多照顾照顾了。放心吧,挑的都是在好的档口。”
蓝金衣服的人弯腰连连道谢:“多谢弟妹了。”
南宫耀拉着晴和躲在一棵柳树后头,竖着耳朵听了个七七八八,只听到最后那句话,他心里便一下明了,那人不是翟父又能是谁?
翟天问自己手里的生意做赔了,便向覃家要方便的地方经营,两人选在这样僻静的地方交谈,就是生怕主意被别人听到,翟天问作为翟家女婿,竟然偷摸着予覃家银两,让覃家出面收走几家店铺的经营权利,来换取自己账簿上的光彩,心术当真不洁。
南宫耀蹲下身来,与一方荷花平静而视,喃喃自语:“荷花心性本就是不随波逐流,却有人硬要糟蹋一池的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