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又”字用得极好,只让南宫耀忽视了胸腔漫上来的血腥味,转而不住地回忆起往日之风景去了。
南宫耀性情愚钝,颇爱惹是生非。还不是小灵王的时候,上到隐居寒山的千面佛师,下到第八代的深宫玉族掌门之守徒,以及那些他遇上了但凡有一丁点不顺眼的人,无一不受过源自南宫耀的压迫,不用提那几个仙山长老、几方城主了,搅得那几个的冰山玉宫山门个个开了个天大的窟窿。他也闯了大麻烦。
那些人一朝告发到灵王面前,灵王也少不了给他“一点”责罚,不过最后也让他安稳渡了过去。
可那个时候的他,无端地做泼事,只有嫂嫂庇护他,他总是能被疼惜地护在身后,由柳眷雨独自与灵王对峙:“阿耀还小,吾定倾心教化。”
嫂嫂消失后,灵王对他也不似从前宽纵。
他受命为仅次于他的小灵王一职,灵息纳入灵王至高无上的灵脉之中,也就意味着,不论他在何处动用了灵力,灵王便能即时明白感知,视事态严重程度“小小”惩戒他一番。
收回回忆,他看着清冷的檀离棠,道:“檀姐姐息怒,耀儿此次所遇,非以往之事可比拟,涉及到渴柳精、蚌精一类不尽寻常的生灵,事态诡谲多变,错综复杂,更有一位……”
“够了!”他还没说完,便被檀离棠不耐烦地打断了。
她握着两把竹剑,齐齐指向他,“昔日你便道雨儿灵体出走,在你眼前脱离,拦都拦不住,过后又道你灵力不济,追逐不到一丝一毫的踪迹。可是雨儿她的灵力分明在你之下,你自是小灵王,可你到底,到底有没有真心护她?”
她的质问强硬无比,问句背后却是直戳人心的指责,伶俐果断,南宫耀心中泛起无边的苦涩,他觉得此时风吹竹林的呼啸也如剑指的锋芒,卷在耳边不断地令他苦痛寒凉。
他伸出手,握住两把隐隐发亮的利剑,握紧,鲜血自他手心流出,他望着她,艰难地弯出一抹苦笑,道:“离棠姐姐,当真也要疑心耀儿了吗?离棠姐姐与嫂嫂皆是看着耀儿长大的人,耀儿对两位姐姐的心迹,难道离棠姐姐不应最为清晓吗?”
檀离棠眼睛死死盯住他双手交握的地方,神情却冰冷得不像话,硬是挤出接下去的话:“你若不放手,我抽了剑后,你的半个手掌便没了。”
南宫耀却不听这话,反而握得更紧。震得另一头的人额上紧绷,手心也攥出了密密的汗。
他突然脸色苍白地说:“若是离棠姐姐能消气,肯帮耀儿的忙,就是舍了我全部的手掌也无妨。”
檀离棠心里狠狠一颤,微合了眼,倏地睁开,竹剑微光一闪,南宫耀的双手终于从上面弹开,血渍溅到空中,他白得泛光的手心露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口来。可他的脸上除了失了血色后的惨白,却无其他半点显露痛苦的表情了,连眉头都不皱。
檀离棠微偏头,不忍看他,不解问:“那个人对你有那么重要吗?你值得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吗?”
他恬然一笑,白得离谱的脸在做出这个表情时诡异极了,就像是一只失了灵力的小鬼,不知从哪个坟里爬出,酝酿的笑容让人心微寒。
所以檀离棠根本一点不想扭头与他对望,也竭力忽视空气中那细微到极致的徐徐喘声。
南宫耀道:“那小子天天爱管我的闲事,爱告状又爱撒泼,我可烦死他了,所以每回我去冒险必得携上他一同前去。”
檀离棠听到南宫耀的话不禁愣在原地,轻嘲一声道:“这么看来,小灵王你巴不得人没了才好吧?”
南宫耀却带着苍白的笑意微微摇了摇头,缓了一口气,他说:“人没了怎么能行?嫂嫂说了,这小子,一定要让这小子终日叮嘱着我她才能放心。嫂嫂那样疼我,我怎么能不听她的话。”
她心中百感交集,久久不得平复。
良久,她回过神来,望着南宫耀虚弱到唯有靠在院墙上才能勉强不倒的身子,丢了手中竹剑,靠了过去。扯了他的双手护在手心,只圈圈画画一阵,湿润的双手血迹便逐渐淡去,只留了伤口处,已经不再向外流淌的地方还在弥漫着浓烈的血腥。
这双手须臾之前还是细嫩纤白的,现下却挂上了两道颇深的伤口,檀离棠紧盯住不放,好似在用目光为他疗伤似的。
南宫耀蜷着笑意抬脸看她,得意地说:“我就知道,离棠姐姐舍不得耀儿。”
不过转瞬他便“嘶”了一声,手心肉上传来另一阵不同于流血的痛感,他猝不及防,拧了眉头,不解地看着掐在自己手中粉红的漂亮指甲。
檀离棠淡漠地说:“下次再以这种方式惹旁人心疼,旁人未必吃你这套。”
南宫耀还想说旁人已经吃过这套了,但转念又想到自己何须多提旁人?遂扯扯笑容说:“离棠姐姐,耀儿疼,很疼,受不了的疼。”
檀离棠蹙蹙眉,又咬了两下嘴唇,还是伸了手将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扶他下山去。
下山路上,南宫耀还故作病态地硬拖着人家,坐在沿途的大石墩上头休息,实际上只是为了贪恋一点落日结束前的那点山上好风光罢了。
他最爱的是白梅花越卷袭越浓烈的香味,最爱看的一类,则是一如白梅绽放的时候。成千上万的花骨朵在一夜中聚拢,所有枝桠的力气使在同一时,原先还是洁白的珠露,经过一夜风寒,从此便烂漫恢宏地开遍整个视野中。
风呼啸着卷着高处干爽的竹林清香,吹往山下湿润的落了雨的杏花芳泽,途经幽长僻静的青石子路,南宫耀觉得山中的风光竟一如当年。
瞧他,又一如当年了。
南宫耀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望着檀离棠瘦削的侧脸,对她问道:“离棠姐姐,或许有一天真的找不回来嫂嫂,你会怎么办?”
檀离棠坚定地望向满天飘零的杏花雨,目不转睛地回:“找不到就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
“你眷恋这里的一草一木,连身边侍从的名字都换了,耀儿知道眷雨姐姐对檀姐姐很重要,耀儿也相信,或许眷雨姐姐再回来时,看到你将这里打理得和从前一样,一定会感动不已。”
“不疼了就走。”
两人在暮色闭合之前,被几个小侍碰上了,那人出声提醒了一句,两人才毫不耽搁地,一路飞驰向下。
来到削微平坦的方杏大院,抬头望着山上的各处都掌满了黄亮的油灯,顺着山路一路向上,像在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幽灵,指向尽头的山杏林,也是坠满了杏花的山野。从前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却人烟罕至。
檀离棠背负一卷丝织的密轴,图轴展开,在灯光下黄白的布上毫墨未沾,她举着一盏烛台,轻轻滴落到图轴之上,霎时间僵白的烛液便被干布吸收而尽,却也瞧不出一点其余的变化来。
南宫耀在一旁石凳上老实坐着,缠了纱布的手趴在桌上,隐隐焦急意欲出声询问,却被檀离棠提早预料似的以一记眼神逼了回去。
檀离棠随后耐心地解释给他听:“自从雨儿失踪后,问觅图总要有自己的心思,不能随意为人使用了,我方才只是以烛液试探它的心思。”
可是,这麻麻赖赖的东西,分明毫无变化,光是像个寻常的抹布一般,吸了便也就吸了。
南宫耀手背抵脸,心境无聊地左右四下看去,盯着墙角的一处杏树发着呆。
呆望着,呆望着,竟连何时风起得更大了也浑然不觉,风卷着远处而来的杏花花瓣,如蛛丝牵引般,一齐朝着院中来了。
来了。
檀离棠按着的手离开了问觅图,立在桌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无数片灵动的花瓣如同活过来一般,一片一片钻入图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