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光线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凌云的院落，比之前更加冷清了。
自从十日前长老们做出那个“顾全大局”的决定后，这里几乎成了凌家府邸内一处被遗忘的角落。每日送来的，是最廉价的吊命汤药，气味苦涩刺鼻，仅仅能维持他不至于立刻断气。原本负责照料的几名侍女也被撤换，只留下一个年迈体弱、动作迟缓的老妪，以及那个从始至终都对他忠心耿耿的老仆——福伯。
福伯佝偻着身子，正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拭着凌云干裂的嘴唇。看着自家少主那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脸颊，以及那双即使紧闭着也掩不住深深凹陷的眼窝，福伯浑浊的老眼中噙满了泪水，却又强忍着不敢让它掉下来。
“少主……少主您再撑撑……”福伯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心疼和无力感，“族长……族长他……”
他想说族长不会放弃你，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十天来发生的变化，他又岂会看不明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座深宅大院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凌云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沉浸在一个永恒的、黑暗的梦魇之中。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识并未完全沉寂。那股由无边恨意点燃的火苗，虽然微弱，却异常顽强地燃烧着，支撑着他没有彻底滑向死亡的深渊。
他能听到福伯的哽咽，能感受到外界的冷漠，更能清晰地体会到身体内部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毒力量，以及生命力一点点流逝带来的冰冷绝望。
但这一切，都只是让他心中的恨意更加炽烈，如同在冰原上燃烧的鬼火，散发着森然的寒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几声毫不客气的呵斥。
“都让开点！别挡路！”
“动作快点！长老们还在等着呢！”
福伯脸色一变，连忙站起身，挡在了床前，警惕地看向门口。
只见几名身穿凌家执法队服饰的族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执事，神色冷漠，目光扫过房间内简陋的陈设和躺在床上的凌云时，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不耐烦。
“福安，”那执事看向福伯，语气生硬地说道（福伯本名福安），“收拾一下，准备送‘前’少主上路了。”
他特意在“前”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上路？去……去哪里？”福伯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声音颤抖地问道。
“哼，去哪里？”执事冷笑一声，“一个丹田被废、根基尽毁的废物，还赖在家族里浪费资源吗？长老会已经做出决定，念在他父亲的面子上，留他一条贱命，但凌家，是容不下他了！”
“什么？！要……要将少主逐出家族？！”福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摇摇欲坠，“不！不可以！少主他是被奸人所害啊！他是无辜的！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无辜？”执事嗤笑一声，眼神如同看一个白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是天才的时候，自然是家族的宝贝。可他现在是个废物！废物就该有废物的去处！福安，我劝你识相点，别自误！否则，连你这条老狗也一并赶出去！”
“你……你们……”福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执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想反抗，想保护自己的少主，但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仆，如何能与这些如狼似虎的执法队员抗衡？
“还愣着干什么？！”执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他给我弄起来！动作麻利点！”
两名执法队员立刻上前，粗鲁地掀开凌云身上那床单薄的被子，伸手就要去抓他。
“不要碰少主！”福伯下意识地扑了上去，想要阻止。
“滚开！老东西！”其中一名队员反手一推，福伯年老体衰，哪里经得住这一下，顿时被推得踉跄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哼。
“福伯！”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带着无尽冰冷和愤怒的声音，忽然从床榻上传来！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那两名正要动手的执法队员，都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向床上的凌云。
凌云……竟然醒了？！
只见凌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十日前哪怕一丝一毫的神采，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冰冷和死寂。他的眼神扫过那几名执法队员，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推倒在地的老仆身上。
当看到福伯嘴角溢出的血丝时，他那死寂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那是他心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情感寄托。福伯，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无论他风光还是落魄，都始终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人。
如今，连这个唯一还关心他的人，也要因为他而受到欺辱吗？
一股难以形容的暴戾和杀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那早已枯竭的心底猛然喷发！
“放……开……他……”凌云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几名执法队员被他眼中那骇人的目光和语气震慑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有些迟疑。
但那执事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恼怒和不屑：“哼！一个将死之人，还敢在这里发号施令？！真是可笑！给我把他……”
“住手！”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了威严和痛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凌战面色铁青，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位面色复杂的长老。
看到凌战出现，那执事和几名队员连忙躬身行礼：“族长！各位长老！”
凌战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床边，看着儿子那双冰冷得可怕的眼睛，心中刺痛无比。他知道，儿子醒了，而且……恐怕已经听到了刚才的一切。
“云儿……”凌战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凌云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缓缓移向门口的方向，眼神空洞，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度嘲讽和悲凉的弧度。
他似乎在问：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的家族？
凌战被儿子这无声的质问刺得心脏一缩，几乎不敢与他对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面向那几名执法队员，声音低沉而压抑：“谁让你们动手的？！”
那执事心中一凛，连忙解释道：“族长息怒！我等……我等只是奉长老会之命，前来执行……”
“执行什么？！”凌战猛地打断他，眼中怒火喷涌，“就算要走，也轮不到你们这些狗奴才来动手！”
他虽然同意了长老会的决定，但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在离开前，还要受到这等下人的欺辱！
那执事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族长饶命！属下知错！”
大长老见状，上前一步，对凌战道：“族长，此事……是老夫考虑不周，与他们无关。”他顿了顿，看向床上的凌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叹了口气道：“时辰……差不多了。族规……不可违。”
凌战闭上眼睛，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灰败的认命。
“福安，”他看向挣扎着爬起来、脸上又是担忧又是愤怒的老仆，“去……收拾一下云儿的东西。”
福伯嘴唇哆嗦着，眼中泪水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族长……”
“去吧。”凌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仔细听，却能听出一丝深深的无力。
福伯最终还是含着泪，点了点头，走到床边，开始为凌云收拾那少得可怜的几件旧衣物。
“凌云，”大长老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卷黄色的卷轴，缓缓展开，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开始宣读，“凌氏家族长老会决议：”
“族人凌云，原为家族核心子弟，天赋出众，然遭逢巨变，丹田被毁，根基尽废，沦为废人，再无为家族效力之可能。其续命所需，耗费巨大，已成家族沉重负担。”
“为保全家族实力，延续家族传承，经长老会合议，并得族长允准，特做如下决定：”
“一、废除凌云核心子弟身份，自族谱核心名录中除名！”
“二、收回其在凌家府邸内的一切份例、住所及财物！”
“三、自今日起，凌云与凌家再无瓜葛，逐出凌家府邸，此后生死，各安天命！”
“此决议，即刻生效！”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地砸在凌云的心上。
废除身份！收回一切！逐出家族！生死自负！
何其冷酷！何其无情！
这就是他曾经为之骄傲、为之付出的家族，给他的最终“待遇”！
凌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沉，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这个世界的冰冷和残酷。
宣读完毕，大长老将卷轴收起，甚至没有再多看凌云一眼，只是对凌战道：“族长，既已宣读，我等便不在此打扰了。后续之事……”
“我知道该怎么做。”凌战打断了他，声音沙哑。
大长老点了点头，带着其他几位长老，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对那个曾经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少年，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情或歉意。在他们眼中，凌云已经是一个没有价值的“过去式”。
房间里，只剩下凌战、凌云，以及正在默默垂泪收拾东西的福伯。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云儿……”凌战走到床边，蹲下身，看着儿子那毫无生气的脸，声音艰涩，“爹……对不起你……”
凌云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血色的残阳，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似乎更深了。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这一切的伤害和背叛吗？
“我知道你恨我……恨家族……”凌战痛苦地说道，“但……爹也是身不由己……家族……家族不能垮……”
“咳……咳咳……”凌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丹田处撕裂般的疼痛。
“云儿！”凌战连忙扶住他，想要为他顺气。
凌云却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的手！
虽然那力道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其中蕴含的拒绝和冰冷，却让凌战的心猛地一颤，如同被冰锥刺中！
“不……要……碰……我……”凌云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和无尽的疏离，“你……不……配……”
你不配！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捅进了凌战的心脏！
他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羞愧。
是啊……他不配……
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他有什么资格再自称是他的父亲？
凌战的心，彻底碎了。他看着儿子那冰冷决绝的眼神，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情分，或许在这一刻，也如同那破碎的丹田一般，再也无法弥补了……
福伯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以及……那柄曾经陪伴凌云、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的青锋剑。这是福伯偷偷藏下来的，他觉得，少主或许……还需要它。
“族长……收拾……收拾好了……”福伯声音哽咽地说道。
凌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剧痛，恢复了几分族长的威严（或许只是表面的）。他走到门口，对外面的仆人吩咐道：“去……备一辆最普通的板车，将……将他送出府。”
他甚至无法再说出“云儿”这两个字。
“是。”外面的仆人应了一声，很快便推来了一辆破旧的、吱呀作响的木板车。
两名仆人上前，就要将凌云抬上板车。
“我……自己……走……”凌云却再次开口，声音微弱但异常坚定。
他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他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丹田被废，四肢无力，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耗尽了力气，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衣衫。
“少主！”福伯连忙上前扶住他。
凌云却固执地推开了他，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凌战，似乎在说：你看，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们凌家抛弃的废物！
最终，他还是没能靠自己坐起来。两名仆人面无表情地上前，将他如同抬一件货物般，抬到了那辆冰冷坚硬的木板车上，连一张垫子都没有铺。
福伯连忙将那个小包裹放在他身边，然后对凌战恳求道：“族长！老奴……老奴想跟着少主……”
凌战看着福伯苍老而恳切的脸，又看了看躺在板车上、闭着眼睛仿佛已经死去、却唯独嘴角还残留着那抹嘲讽弧度的儿子，心中最后一点柔软被触动了。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家族……会念着你往日的情分。”
“谢族长！谢族长！”福伯感激涕零，连忙爬上了板车，坐在凌云身边，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身体为他遮挡一些风寒。
“走吧。”凌战转过身，不忍再看这凄凉的一幕，声音沙哑地吩咐道。
一名仆人拉起板车，那破旧的车轮碾过青石地面，发出“吱呀——吱呀——”的、令人心碎的声响，缓缓地驶出了这个曾经属于凌云的院落，驶出了凌家府邸那厚重的大门。
门口，依旧有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族人。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快看！那就是凌云！”
“啧啧，真是惨啊，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来了！”
“活该！谁让他以前那么嚣张跋扈！”（这是嫉妒者的污蔑之词）
“以后我们凌家，可就清净了！”
那些幸灾乐祸的、鄙夷的、冷漠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板车上的凌云。
凌云没有睁眼，但他能感觉到。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愤怒！
万人唾弃！
这就是他得到的最终结局！
板车驶出了凌家大门，来到了繁华的街道上。消息早已传开，街道两旁也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民众。
对于这位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沦为废物的“第一天骄”，人们的好奇心和八卦欲被无限放大。
“这就是那个凌家大少爷？”
“听说丹田被废了，比普通人还不如！”
“真是世事无常啊……”
“可惜了那柳家小姐，差点就嫁给这么个废物了！”
“嘘！小声点！听说柳小姐早就解除婚约了！”
各种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肆无忌惮。
福伯紧紧地抱着凌云，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那些刺人的目光和话语，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凌云躺在冰冷的板车上，任由那破旧的车轮颠簸着，碾过繁华，碾过喧嚣，也碾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他的意识，再次陷入了黑暗。
但在那黑暗的最深处，他似乎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冰冷的、充满了无尽恨意和疯狂杀意的眼睛。
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等着吧……”
“所有……欺我！辱我！叛我！弃我之人……”
“我凌云……若有重见天日之日……”
“必将……百倍奉还！！！”
一个无声的誓言，在灵魂深处疯狂呐喊，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魔鬼低语，带着毁天灭地的怨毒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未来的……疯狂预兆。
板车，载着昔日的天骄，如今的废物，以及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吱呀作响地，朝着城外那片荒凉、破败的贫民区，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