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广城一家不起眼的华侨饭店包间里,窗户关着,厚重的窗帘拉上了一半,隔绝了外面街道的喧嚣,只留下室内略显压抑的安静。桌面上铺着一张摊开的广东省地图。
坐在沈浪和朱强对面的,是一个穿着考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姓黄,是朱强上次来广州时搭上的线,自称有港资背景,对在内地投资制衣厂兴趣浓厚。
他身边还坐着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的年轻助手,眼神飘忽,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
“沈先生,朱先生,”黄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笑容可掬,带着浓重的港式口音,“你们看,广州这边,配套成熟,工人好找,运输也方便。只要资金到位,我们立刻可以选地方,盖厂房,机器设备从香港运过来,很快的啦!”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广州的位置用力点了点,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他旁边的花衬衫助手立刻附和地点头,金戒指在灯光下晃眼。
朱强仔细看着地图,手指在广州市区周边几个点划过,眉头紧锁:“黄先生,广州是好,但地价人工这两年涨得太凶了。我们这点启动资金,”
他看了一眼沈浪,又看向对方,“我们只带过来五万块,听着不少,但在广州,怕是厂房还没盖起来,就烧掉一半了。政策风险也大,动静太大,容易招风。”
“哎呀,朱生,”黄先生摆摆手,一脸不以为然,“做生意,哪有不担风险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我们港资有门路,政策上可以想办法通融的啦!再说了,靠近香港,订单好接,信息也灵通啊!你们看这个地方,”他指向地图上靠近黄埔港的一片区域,“位置就很好嘛!”
包间里一时陷入沉默。
烟雾缭绕中,沈浪一直没怎么说话。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白瓷茶杯边缘,目光却越过眼前唾沫横飞的黄先生,落在地图下方那个几乎被忽略的、紧贴着一道弯曲海岸线的狭小区域——宝安县。
那里,只有几个稀疏的地名标识:深圳墟、蛇口、罗湖。
“黄先生,”沈浪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黄先生滔滔不绝的推销戛然而止。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对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您说的那块地,现在是什么价?”
黄先生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笑容更深:“那个位置嘛…现在当然不贵啦!不过未来潜力巨大!我们关系熟,可以帮你们拿到内部价,一亩地……”
沈浪打断了他,手指稳稳地指向地图下方那个不起眼的小点:“我是问,宝安。深圳墟那边,靠海的荒地,现在什么价?”
“宝安?”黄先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
旁边的花衬衫助手更是嗤笑一声,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大佬,有没有搞错?宝安?乡下地方来的吧?那鬼地方,鸟不拉屎!全是滩涂烂泥塘,渔民村!路都没一条好的!去那里开厂?喝咸水啊?”
朱强也急了,扯了扯沈浪的袖子,压低声音:“沈哥!你疯了?那地方比咱们农村还荒!连个电灯都不亮!五万块丢水里还能听个响呢!”
他实在不明白沈浪怎么会看上那种穷乡僻壤。
黄先生反应过来,摇着头,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好意”:“沈先生,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但也要脚踏实地嘛。宝安那种地方,没前途的!离香港是近,但隔着海啊!偷渡都游不过去!听我的,在广州搞,绝对没错!五万块,我们合伙,很快就能赚回来!”
沈浪没理会朱强焦急的眼神,也没看黄先生那张堆满“好意”的脸。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刷地一下拉开了那半扇厚重的窗帘。他指着窗外南方模糊的天际线,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明天,我们去宝安看看。”
一辆车漆斑驳的旧吉普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颠簸前行。
越往南走,景象愈发荒凉。稀疏的村落点缀在起伏的丘陵和成片低矮的灌木丛中,简陋的砖瓦房或泥坯草寮,偶尔能看到几头水牛在泥塘里打滚。
道路越来越窄,坑洼越来越多,吉普车剧烈地摇晃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朱强坐在副驾,被颠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车门上方的把手,嘴里不住地抱怨:“沈哥,你看这路!这鬼地方!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真要在这里建厂?原料怎么进?货怎么出?工人?工人从海里捞啊?”
他指着窗外一片片荒芜的滩涂和稀疏的红树林,“全是烂泥塘!蛇虫鼠蚁比人多!五万块啊!扔这里连个泡都冒不起来!”
开车的是个本地向导,皮肤黝黑,沉默寡言,只是专注地盯着前方能把人骨头颠散架的路面。
沈浪坐在后座,身体随着车身摇晃,目光却异常沉静,锐利地扫过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象。
他看到了那些在贫瘠土地上劳作的农人佝偻的背影,看到了低矮破败的村舍,但也看到了远处蜿蜒的海岸线,看到了滩涂上星星点点的渔舟。
当吉普车吭哧吭哧地爬上一个地势稍高的土坡时,他沉声道:“师傅,停一下。”
车在坡顶停住。沈浪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他站在坡顶,放眼望去。
脚下,是广阔而荒芜的滩涂,浑浊的海水在淤泥上冲刷出弯曲的纹路,远处是成片在风中摇曳的红树林。
更远处,一道狭长的蓝色海面,像一条巨大的绸带,横亘在天地之间。而绸带的那一端,在下午明媚的阳光和淡淡的水汽氤氲中,一片密集的、参差起伏的灰色轮廓清晰地矗立在海平线上。
那是高楼,是工厂,是一个与脚下这片荒凉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喧嚣和活力的世界——香江。
朱强也下了车,走到沈浪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当看清那片对岸的灰色森林时,他脸上的抱怨凝固了,张着嘴,一时忘了说话。
沈浪没有回头。他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土坡,走向那片荒凉的滩涂边缘。
脚下是松软的沙砾和带着海腥味的淤泥。他一直走到海水刚刚能舔舐到鞋边的地方才停下。
那里有一块巨大的、被海水冲刷得黝黑发亮的礁石,孤零零地矗立在滩涂边缘。
沈浪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踏上了那块冰冷潮湿的礁石。他指向那片对岸的灰色森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朱强的心坎上:“看见没?朱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仿佛要点燃眼前这片荒芜。
“香江的灯火。”
手臂稳稳地移回,指向脚下这片被海浪冲刷的荒滩。
“这里,才是未来的金矿。”
朱强站在坡上。他呆呆地看着礁石上那个挺拔如松的背影,看着那指向对岸的、坚定如铁的手臂,再低头看看脚下这片除了风声和海浪声便一片死寂的荒滩。
巨大的反差让他脑子嗡嗡作响,之前的抱怨、焦虑、不解,仿佛瞬间被这强劲的海风吹散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种混杂着荒谬、震撼、以及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却无法熄灭的野望,在他心底猛地窜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