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殿之内,死寂如铁。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铅水,沉重地压迫着每一寸空间。唯有那悬浮在半空、由主簿刘嵩魂血与怨戾之气书就的巨大“诛”字,散发着幽幽血光,如同地狱睁开的一只独眼,冰冷地注视着下方。腥甜与焦糊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镇魂柱上,刘嵩残破的躯壳正化作缕缕黑烟,迅速消散,只留下斑驳刺目的墨绿色魂血,沿着冰冷的柱身蜿蜒滑落,滴答,滴答,敲打在死寂的地面上,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所有目睹者的心魂深处。
崔珏背对着那根染血的柱子,玄色判官袍的宽阔背影挺直如标枪,纹丝不动。他手中的“孽海”笔早已恢复原状,乌黑的笔杆紧握在他指节分明、却微微泛白的手中。笔尖那一点猩红,在幽暗中显得格外妖异刺目,仿佛刚刚饱饮了鲜血。殿内残余的几缕鬼火青烟,在他身后投下扭曲拉长的黑影,随着烛火艰难的复燃而微微摇曳,更添几分诡谲阴森。整个空间,只剩下那令人牙酸的滴血声,以及一种无形却几乎要撕裂魂灵的沉重压力。
殿门两侧,侍立着数十名判官殿核心属官。他们身着统一的深青色官袍,此刻却如同石雕木偶,脸色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屏住了。不少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却无人敢抬手擦拭。他们的目光死死钉在镇魂柱上那迅速消逝的残躯,又惊恐万分地掠过悬浮的血色“诛”字,最终落在崔珏那山岳般沉默的背影上。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们的心脏,疯狂噬咬。刘嵩,判官殿数百年资历的主簿,崔判官一手提拔的心腹近臣,就因为一步踏错,落得如此万劫不复的下场!那柄“裁罪剑”的森然寒芒,仿佛还残留在每个人的瞳孔深处,随时可能降临在自己头上。
陈默站在崔珏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体内阎罗血脉赋予他的敏锐感知,如同无数无形的触须,清晰地捕捉着刑殿内每一丝细微的魂力波动。他能“听”到那些属官们心脏狂跳如擂鼓,魂光在恐惧中剧烈摇曳,如同风中残烛;他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惊惶、以及一丝丝被强行压下的兔死狐悲。然而,当他将感知投向身前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背影时,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如同火山爆发前死寂般的压抑!崔珏周身散发出的寒意比玄冰更甚,但陈默却敏锐地察觉到,在那冰封的表象之下,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刻骨沉痛与无边杀意的暗流,正在疯狂地奔涌、咆哮!那紧握“孽海”笔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青玉般的色泽,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透过笔杆传递出来,泄露了主人内心正承受着何等剧烈的风暴。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艰难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崔珏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张素来刻板威严、如同青铜面具般的脸上,此刻如同覆盖着万年寒霜。深邃的眼窝里,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仿佛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漩涡,目光扫过之处,所有被他视线触及的属官,无不魂体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齐刷刷地低下头颅,不敢与之对视半分,更有甚者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崔珏的目光最终落回那根染血的镇魂柱上。柱身,几缕尚未完全消散的黑烟,正如同刘嵩不甘的残魂,做着最后的挣扎。崔珏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左手,动作沉重得仿佛在举起一座山岳。那枚小小的、绣着歪扭彼岸花的金丝绣囊,再次出现在他掌心。他凝视着那朵稚嫩的、不成形的花朵,指尖在那粗糙的针脚上极轻地、极轻地摩挲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快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刘嵩…”崔珏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石在青铜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蕴含着足以压垮山岳的沉痛。“吾徒…”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轰然炸响!所有跪伏的属官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陈默的心脏也骤然一缩。刘嵩,竟是崔判官亲传弟子?!这个从未宣之于口的隐秘身份,此刻被崔珏亲口道破,瞬间将这场残酷的裁决赋予了更加惨烈的色彩——是亲手斩断了自己的臂膀!
崔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根染血的柱子,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苍凉与追忆:“你初入判官殿时,不过是一懵懂游魂。性情耿直,不通世故,判词写得一塌糊涂。”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众人心坎上。“是本官,一笔一划教你书写《幽冥律》,教你辨识冤魂戾气,教你以笔为尺,丈量罪孽深浅。”
“犹记当年,你为查清一桩‘剥皮案’,孤身潜入‘枉死城’孽镜台废墟,被百年怨煞侵蚀,魂体溃烂大半,归来时奄奄一息,却死死攥着那关键证物——一枚染血的‘孽镜碎片’。”崔珏的声音微微一顿,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澜一闪而逝。“是本官,耗费三成本源魂力,引‘九幽寒泉’为你洗炼魂伤,重塑根基。”
“你曾对本官立誓,判官笔在,则幽冥铁律在!此生此魂,愿为铁律燃尽!”崔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痛楚与滔天的怒火,瞬间冲破了之前的低沉压抑,如同沉寂的火山终于爆发!“可你!今日!竟以这判官殿主簿之身,行此悖逆铁律、毒害阎君、自毁根基之滔天恶行!”
“你辜负了阎罗殿的信任!辜负了判官笔的威严!”崔珏的声音如同滚滚惊雷,在刑殿内轰鸣回荡,震得四壁嗡嗡作响,鬼火疯狂摇曳!“你更辜负了…为师对你的期望!”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那深沉的痛楚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右手!手中的“孽海”笔乌光大盛,笔尖那一点猩红骤然变得刺目欲滴!不再是化剑,而是凌空疾书!饱蘸着殿内弥漫的浓烈血腥与尚未散尽的怨戾之气,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判!”
“官!”
“殿!”
“规!”
“铁!”
“律!”
“如!”
“山!”
“逆!”
“者!”
“诛!”
十个殷红如血、饱蘸着无尽杀伐与决绝意志的大字,随着崔珏手腕的每一次挥动,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烙印在刑殿两侧冰冷坚硬的玄阴铁壁之上!每一笔都入石三分,血光刺目,散发出裁决生死、涤荡乾坤的恐怖威压!猩红的光晕瞬间笼罩了整个刑殿,将每一个人的脸都映照得如同厉鬼!那十个血字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刘嵩魂血的怨气与崔珏滔天的意志,化作无形的枷锁,死死勒住了在场每一个判官殿属官的神魂!
“看清楚了!”崔珏的声音如同九天之上劈落的雷霆,震耳欲聋,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威严,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刃,扫过下方所有魂体筛糠般颤抖的属官,“今日!这镇魂柱上流的,是刘嵩的血!是我判官殿的血!更是我崔珏自己的血!”
他向前踏出一步,玄色袍袖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那十个巨大的血字随着他的动作,血光更盛,如同十只狰狞的血眼,死死盯住每一个人。
“自即日起!”崔珏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刀,“判官殿上下,彻查内务!凡有行差踏错者,凡有首鼠两端者,凡有勾结外殿者——”他猛地一顿,手中“孽海”笔重重一顿,笔尖猩红光芒暴涨,指向那根依旧在滴血的镇魂柱,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如同宣告最终审判:
“此柱!便是尔等归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轰!
最后八个字,如同裹挟着九幽罡风的灭世神雷,狠狠劈入每一个人的识海!恐怖的威压伴随着那十个血字的森然光芒,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下!
噗通!噗通!噗通!
再也无人能站立!殿内所有判官殿属官,无论职位高低,尽皆五体投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身体抖如筛糠,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锁魂链的撞击声、魂体因极度恐惧而逸散的呜咽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哀鸣。那根染血的镇魂柱,此刻在他们眼中,已不再是冰冷的刑具,而是随时可能吞噬自己、带来终极毁灭的深渊入口!
“陈默!”崔珏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射向身旁的青年。那目光中,翻涌的沉痛与暴怒尚未完全平息,却已被一种冰封千里的决绝所取代。
“弟子在!”陈默心神一凛,立刻躬身抱拳,声音沉稳有力。
“执我判官金令!”崔珏袍袖一拂,一枚非金非玉、雕刻着狰狞鬼首与交叉判官笔图案的暗金色令牌凭空出现,悬浮在陈默面前。令牌散发着冰冷、沉重、不容违逆的威严气息。“即刻封锁判官殿九门!许进不许出!彻查近三月所有卷宗调阅、物资出入、人员往来记录!凡有疑点,无论牵涉何人,一查到底!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是!”陈默毫不犹豫,双手稳稳接住那枚沉甸甸、仿佛还带着崔珏掌心余温的判官金令。令牌入手冰凉刺骨,一股肃杀的铁血气息瞬间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崔珏不再多言,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大步朝着刑殿深处那扇通往他私人书房的厚重玄铁门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山,步伐沉稳而决绝,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都发出沉重的回响,如同战鼓擂动。
就在他即将踏入那扇隔绝内外的玄铁门时,陈默的目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极其细微的一幕——
崔珏那紧握着“孽海”笔、垂在宽大玄色袍袖中的右手,在转身的刹那,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笔尖那一点猩红,随之划出一道极其微小的、失控的弧度。
紧接着,就在他身影即将被玄铁门后的阴影吞没的一瞬间。
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无声无息地从他紧绷的、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下颌轮廓滑落,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在幽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轨迹,最终坠落在冰冷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如同露珠滴落尘埃。
那滴液体落地的位置,距离陈默的脚尖,不足半尺。一点微湿的痕迹,迅速被冰冷的地面吸收,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深色小点。
陈默的瞳孔,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如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