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窗棂卡着半片残月,郭静蹲在泥料架前时,后颈的碎发被台灯镀上银边。空气中浮动着高岭土特有的微尘,与釉料里石英砂的清冽气息绞成细雾,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袋老泥的瞬间,忽然有阵穿堂风卷起架底的帆布帘——布料摩擦声里,她听见某种类似窑火初燃的噼啪轻响。
这袋泥料用粗麻布缝着,靛蓝色的布纹里嵌着经年的陶灰,绳结处还系着褪色的蓝布条,是外婆当年惯用的扎法。郭静的指尖刚触到麻袋表面,就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麻布孔隙里渗出的凉意竟带着奇异的暖意,仿佛有层薄温裹在泥料表层,像极了外婆临终前那只搭在她手背上的手,明明已经冰凉,却总让她觉得残留着揉泥时的余温。
她解开绳结的动作极慢,指腹碾过粗麻纤维时,摸到几处硬结的泥渍。这些泥渍呈暗褐色,边缘带着不规则的熔痕,让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蹲在窑炉前的夜晚——外婆的陶碗在窑火中炸裂时,飞溅的碎片就落进了旁边的泥料堆,那些暗红的火星嵌进湿润的陶土,冷却后便成了这样的瘢痕。
麻袋打开的刹那,一股混杂着陈腐气息的土腥气涌出来,却意外地不呛人,反而带着点雨前泥土被晒透后的焦甜。郭静将手探进泥料,指缝立刻被细密的颗粒填满——这泥比她惯用的景德镇高岭土更细,却又带着微妙的颗粒感,像某种记忆的肌理。当她的手掌完全没入泥中时,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坚硬的异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抠出来,掌心里躺着半片碎陶。陶片边缘磨得光滑,显然在泥料里滚揉了无数遍,釉面剥落处露出灰白的胎体,上面却留着一道极浅的指痕。郭静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道指痕的弧度,和她外婆右手拇指第二节指骨的突起弧度分毫不差——当年外婆总说,揉泥时要用拇指根的力道,才能让泥料记住“土性”。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住了,工作室里只剩下台灯的光。郭静把碎陶片贴在掌心,另一只手继续在泥料里探寻,指尖忽然触到一处异常温热的区域。她愣住了,这袋泥在仓库里放了至少十年,怎么会有温度?她将那团泥捧出来,借着灯光细看,发现泥团中心竟嵌着一小片暗红的釉料,颜色像极了外婆最擅长的“枣皮红”。
记忆突然在这一刻决堤。她想起十二岁那年的秋天,外婆带着她在老窑厂挖泥,铁锹铲开表层浮土时,下面的泥料泛着湿润的光泽。“静静你看,”外婆蹲下身,用指尖捏起一小块泥,“好泥要像婴儿的皮肤,润而不腻。”那时的阳光穿过窑厂的老槐树,在泥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外婆的银发上沾着草屑,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里都落着光。
“外婆,为什么这泥比别的软?”她记得自己当时问。外婆把泥放在她手心里,轻轻合上她的手指:“因为这里头有老窑的火性,还有……”外婆顿了顿,用沾着泥的手指点了点她的胸口,“还有揉泥人的心气。”
现在想来,外婆说的“心气”,或许就是陶土里留存的生命痕迹。郭静将那团带釉料的泥捧到鼻尖,努力分辨着是否有窑火的味道,却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香——那是外婆惯用的洗衣皂味道,每次揉完泥,外婆都会用皂角水洗手,指缝里总留着淡淡的清香。
她忽然想起有次外婆烧窑失败,一窑的茶盏都裂了纹。外婆蹲在窑门口,用指尖轻轻抚摸那些裂纹,半天没说话。她以为外婆会难过,没想到外婆忽然笑了:“你看这纹路,像不像后山的溪流?”说着就捡起一片碎瓷,在上面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缺陷不是毛病,是泥料在告诉你,它有自己的想法。”
郭静把碎陶片和带釉料的泥团放在工作台上,重新将手伸进麻袋。这一次,她不再是寻找什么,而是任由手掌在泥料里穿梭。泥料从指缝间滑落的触感,像极了外婆当年给她梳头发的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安抚的韵律。她闭上眼睛,想象着外婆当年揉这袋泥的场景——或许是某个冬夜,窑炉里的火正旺,外婆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揉泥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泥料在她掌下渐渐变得柔润,吸收着她手心的温度和呼吸的频率。
“陶土会记住经手者的体温变化。”郭静喃喃自语,想起自己在笔记里写过的话。此刻她掌心的温度正在传递给这袋老泥,而泥料里封存的外婆的体温,也在透过皮肤渗入她的血液。这种双向的温度传导,像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让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执着于在作品中保留指纹和泥痕——那不仅仅是创作痕迹,更是手与陶土之间的契约,是生命与生命的共振。
她睁开眼,发现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在泥料上方形成一圈朦胧的雾。当她的手指再次触到麻袋底部时,摸到一个硬硬的角状物。掏出来一看,竟是个用泥捏成的小陶罐,只有拇指大小,罐口歪歪扭扭,显然是初学者的手艺。郭静的心猛地一缩,这是她八岁时捏的第一个陶罐,当时觉得太丑就扔了,没想到外婆一直收在泥料袋里。
小陶罐的底部还留着她当年刻下的歪歪扭扭的“静”字,笔画间塞满了干硬的泥垢。郭静用指甲轻轻刮去泥垢,指尖忽然碰到一个凸起——在“静”字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指印,是外婆的拇指印。原来当年外婆捡起这个丑陶罐时,还在上面按了个印,像是在给她的第一件作品盖章。
泪水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滴在小陶罐上,将干硬的泥垢泡软。郭静看着泪水晕开的痕迹,忽然想起外婆说过的话:“陶土是有记性的,你对它好,它就记得。”她以前总觉得这是老人的迷信,现在才明白,陶土的记忆,其实是经手者情感的沉淀,是时光在泥土里留下的指纹。
她将小陶罐和碎陶片放在一起,重新扎好麻袋,却没有放回泥料架,而是抱到了窗边的老榆木桌上。月光不知何时又透了出来,洒在麻袋上,让靛蓝色的麻布泛起柔和的光泽。郭静坐在桌前,指尖轻轻划过麻袋表面的泥渍,忽然有了个决定——她要把这袋老泥用掉,做一件特殊的作品。
做什么好呢?她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外婆窑炉里的火光,想起老泥里嵌着的碎陶和釉料,想起那些被时光封存的温度和记忆。或许,该做一个容器,一个能装下所有回忆的容器,让陶土的记忆在窑火中复苏,让外婆的气息通过泥土传递出来。
她起身去拿设计本,走到半路又停下来,转身回到桌边。她伸出手,再次触摸那袋老泥,这一次,她不再是寻找过去的痕迹,而是感受当下的连接。泥土的微凉与掌心的温热交织,让她忽然觉得,外婆从未离开,她一直活在陶土的记忆里,活在每一次揉泥的力道中,活在窑火点燃时的微光里。
工作室的钟摆敲了十一下,郭静却毫无睡意。她搬来陶轮,将麻袋里的泥料取出一部分,放在轮盘中央。当陶轮开始旋转时,她的手掌轻轻贴上泥料,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质感。泥料在她手下慢慢成型,旋转的离心力让她想起童年时外婆抱着她转圈圈的感觉,温暖而安心。
就在这时,她发现泥料里有一处特别紧实的地方,像是裹着什么硬物。她小心翼翼地将硬物抠出来,发现是一颗小小的、磨得光滑的鹅卵石,颜色像极了外婆戴了一辈子的玉镯。郭静把鹅卵石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感到一阵温暖——原来外婆连捡来的鹅卵石都藏在泥料里,等着某天被她发现。
她将鹅卵石重新嵌入泥料,随着陶轮的旋转,鹅卵石渐渐与泥料融为一体,只在表面留下一个淡淡的凸起。郭静看着这个凸起,忽然觉得这就是记忆的形状,不突兀,却真实存在,成为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月亮已经西斜。郭静看着轮盘上渐渐成型的陶罐,忽然明白,所谓陶土的记忆复苏,不是让过去重现,而是让过去与现在相遇,在泥土的褶皱里,在窑火的淬炼中,开出新的花来。而她和外婆的连接,也从未被时光切断,它一直都在,藏在每一寸陶土的肌理里,等着被掌心的温度唤醒。
她停下陶轮,用指尖轻轻抚摸陶罐的颈部,那里有一道自然形成的纹路,像极了外婆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郭静笑了,眼里却含着泪。她知道,这件作品会不一样,因为它不仅是用陶土做的,更是用记忆和爱揉成的,是陶土的记忆复苏,也是情感的永恒传承。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郭静还坐在陶轮前,手里捧着那个未完成的陶罐。陶罐表面还带着湿润的光泽,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她看着陶罐,仿佛看到了外婆的笑脸,听到了外婆的声音,感受到了那份从未消失的、来自陶土深处的温暖。这一刻,她知道,外婆的记忆已经融入了这团泥里,而她的创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