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骊山笼罩在青灰色的雾气中,马蹄踏过铺满落叶的山道,发出沉闷的碎裂声。顾长安勒住缰绳,山风卷起他染血的衣袍,露出锁骨处蔓延的银线——那些丝线比昨夜又向心口逼近了半寸,像蛛网般在苍白的皮肤上织出诡异纹路。
\"华清池在望仙桥后。\"小道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右肩的箭伤草草包扎着,道袍上晕开大片暗红,\"镜婆选在此处,必是借了温泉水脉的阴气。\"
顾长安没有应答。他望着雾气中若隐若现的飞檐,那是长生殿的残骸。十年前他随圣驾来此避暑时,殿前还栽着杨贵妃最爱的海棠。如今那些花树早化作焦炭,只剩几根乌黑的枝桠刺向天空,像绝望伸向月光的手。
小道姑突然按住右眼:\"银茧停在水殿东南角!\"她指缝间渗出细小的银丝,\"阿姐的气息…很痛苦…\"
马匹突然惊嘶着人立而起。顾长安横刀出鞘的瞬间,山道两侧的灌木丛中窜出十余道黑影——不是活人,而是用丝线操控的傀儡,每具傀儡的关节处都缀着银铃,行动时发出催命般的脆响。
\"让路。\"顾长安的刀尖划过地面,火星在青石上迸溅。最前方的傀儡突然咧开嘴角,露出棉絮填充的口腔:\"镜婆大人说…顾将军若想见太子妃…需先过三关…\"
刀光如雪。第一个傀儡的头颅飞起时,丝线从断颈处暴射而出。顾长安旋身避让,银线擦着脸颊划过,在石壁上蚀出深深的沟壑。小道姑的铜铃及时摇响,剩余傀儡动作顿时凝滞,像被无形丝线吊住的木偶。
\"第一关…破!\"断头傀儡竟还在发声,空洞的眼窝转向山巅,\"第二关在…海棠汤…\"
顾长安踩过满地丝线残骸,指腹摩挲着怀中的半截玉簪。簪头的海棠花纹硌着掌心,让他想起东宫大火那夜,少女在烈焰中递来的那枝沾露海棠。当时她蒙着鲛绡,他只记得那双映着火光却冷如寒潭的眼睛…
\"小心!\"小道姑的惊呼打断回忆。山路转角处突然涌现浓雾,雾中浮动着无数银光,细看竟是成千上万的银铃组成的屏障。每个铃铛都在无风自动,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魂曲。
顾长安的银线突然剧烈震颤。他单膝跪地,喉间涌上腥甜——那些铃音像无形的手在撕扯他的五脏六腑。小道姑咬破手指在铜铃上画符,血珠触及铜铃的刹那,屏障中央裂开一道缝隙。
\"铃阵借的是你体内银线的共鸣!\"她嘴角溢出血丝,\"我撑不了多久…\"
顾长安扯下衣带缠住双耳,横刀在身前划出半圆。刀气劈开雾障的瞬间,银铃暴雨般射来。他挥刀格挡,仍有几枚穿透防线,深深扎入肩胛。最痛的不是伤口,而是银铃入体后疯狂生长的丝线——它们像活物般在血管中游走,与心口的银网逐渐联结。
\"第二关…过…\"雾中传来飘忽的笑声,\"最后…请顾将军…沐浴更衣…\"
雾气散尽,眼前竟是海棠汤遗址。汉白玉砌成的汤池早已干涸,池底铺着厚厚一层海棠花瓣。诡异的是,这些花瓣新鲜如初摘,甚至还带着露水,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光泽。
池边石案上整齐叠放着一套朱红色官服。顾长安瞳孔骤缩——这是金吾卫中郎将的制式礼服,与他长安城破那日所穿一模一样。礼服上方悬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正在剥落的人皮。
\"镜婆!\"小道姑的铜铃突然炸裂,碎片划破她的脸颊,\"这是剥皮禁术的媒介!\"
顾长安的左手不受控制地伸向官服。银线在皮下疯狂蠕动,牵引着他的动作。就在指尖触及衣料的刹那,怀中的玉簪突然发烫。他猛地清醒,挥刀斩向铜镜。
镜面碎裂的瞬间,干涸的汤池突然涌出温泉。血色的水流迅速上涨,水底浮现出数十具白骨——每具骸骨的脊背上都留有整齐的刀痕,仿佛曾被利刃剥去什么。
\"当年被你剥皮的宫女…\"小道姑踉跄着后退,\"她们的怨气养着这片水域…\"
水浪突然掀起三丈高。顾长安抱住小道姑滚到石柱后,温热的水流拍打在背上,竟带着腐蚀性的剧痛。待水雾稍散,池中央立着道窈窕身影——水红色宫装,云鬓间簪着鎏金步摇,只是那张本该倾国倾城的脸上覆着层半透明的鲛绡。
\"顾将军别来无恙。\"镜婆的声音像无数女子在同时低语,\"见到这些故人,可还欢喜?\"
顾长安的横刀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银线已蔓延至心口,每一次心跳都像被万千钢针穿刺。他强撑着站直身体:\"太子妃在哪?\"
镜婆轻笑。她抬手掀开鲛绡一角,露出的竟是太子妃的面容!只是那肌肤下隐约有银丝流动,宛如蝉翼下的脉络。\"她本就是最好的容器…\"镜婆抚摸着\"脸\"上的银线,\"毕竟十年前东宫大火里,是她替你挡下那支淬毒的箭…\"
记忆的碎片突然刺入脑海。顾长安看见烈火中的少女摘下海棠玉簪递给自己,箭矢穿透她后背时,血滴在簪头花瓣上绽成更艳丽的红。当时她说了什么?那句被火焰吞噬的耳语…
小道姑突然喷出一口黑血。她右眼完全化作银色,颤抖的手指指向水殿方向:\"阿姐…在哭…\"
镜婆的身影如烟消散,只余声音回荡:\"寅时将尽…顾将军若再犹豫,银茧就要永远凝固了…\"
顾长安冲向水殿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银线已爬满半边脖颈,有几根甚至钻入下颌。殿门在望时,小道姑突然拽住他衣袖:\"等等!你的影子!\"
月光下,顾长安脚下的两道影子正在厮杀。挺拔的那道被蛇形影子缠住咽喉,挣扎的动作与他锁骨处痉挛的肌肉完全同步。更可怕的是,蛇影每收紧一分,他心口的银线就向心脏逼近一分。
\"这是魂契反噬…\"小道姑撕开染血的衣襟,露出心口诡异的符文,\"我替阿姐受过禁术反噬,能暂时替你分担…\"她突然将染血的手掌按在顾长安心口。
剧痛炸开的瞬间,顾长安看见走马灯般的记忆碎片:金刀划开宫女脊背时飞溅的血珠、自己对着月光展开人皮时的痴迷、东宫大火里鲛绡少女递来的玉簪…最后定格的,是太子妃化作银茧前那个似悲似喜的眼神。
\"原来…是她…\"银线突然回缩半寸,顾长安咳着血沫笑起来,\"一直都是她…\"
水殿的雕花门在风中吱呀作响。殿内没有灯烛,唯有中央的银茧散发着幽光。茧身透明如纱,能清晰看见太子妃蜷缩的身影。她心口插着半截玉簪,簪头的海棠花正在银丝滋养下缓缓绽放。
顾长安踉跄着扑到银茧前。茧中的太子妃忽然睁开眼,唇瓣开合间,他隔着茧壁听见那句迟了十年的耳语:
\"顾郎,海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