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仁杰的布鞋碾过青石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绷紧的神经上。
脚下石板冰凉而坚硬,传来阵阵寒意,透过布底直抵脚心。
腰间半块玉牌随着跑动撞在大腿上,撞得生疼——那是他与母亲最后的联结,此刻倒像是枚烧红的炭,隔着粗布裤料往肉里钻,灼热刺骨。
他抄了条近路,穿过洛宁城后巷的酱菜园,酸腐的腌菜味裹着夜露钻进鼻腔,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却也让他精神一振。
正拐上通往青崖山的羊肠小道,前头突然传来“哞”的一声闷响,惊得他本能贴紧路边老槐树。
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手掌,带着夜露的湿气渗入肌肤。
月光从树桠间漏下来,照见个佝偻身影正攥着牛缰绳,老黄牯的蹄子在土路上碾出深浅不一的坑,泥浆溅起时还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腥气。
王老汉的破褂子被夜风吹得鼓起来,露出半截青灰色的裤腰,他抬头时,方仁杰看见他眼白里爬满血丝,像浸在血水里的鱼。
那眼神中透出的恐惧与不安,让方仁杰心头一紧。
“方...方更夫?”王老汉的声音抖得厉害,牛缰绳在他手里打了三个死结,“你这是要往青崖庄去?”
方仁杰脚步一顿,手悄悄按在腰间铜钲暗格里的判心刃上。
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些。
王老汉是青崖庄邻村的庄稼把式,上个月还帮他指认过偷鸡贼,此刻却像被雷劈过的老玉米秆,连脖子都直不起来。
“王伯,您这牛怎么半夜往回赶?”他放软声音,目光扫过老汉发颤的手腕——那上面有道新鲜的红痕,像是被粗麻绳勒的,隐隐泛着血色。
王老汉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凑近两步,浑浊的眼珠映着月光:“庄里...庄里不对劲儿。”他压低声音,唾沫星子喷在方仁杰脸上,带着一股陈旧酒气,“前儿个我去送菜,看见墙根蹲了七八个外乡人,个个腰里别着黑布裹的家伙,大白天的门闩得死紧。”
方仁杰贴着山壁往上攀,山石上的苔藓滑得他指尖发疼,冷汗顺着脊背流下,在衣衫内侧洇开大片水渍。
青崖庄建在半山腰,灰瓦白墙在月光下像座巨大的墓碑,庄墙年久失修,墙根长着半人高的野蒿,正随着他的动作沙沙作响,仿佛低声诉说着什么。
他扣住墙沿的青砖,指腹触到熟悉的纹路——是神判门特有的“回”字纹砖。
砖面粗糙,带着岁月打磨的痕迹,还有些微温润之感。
主屋的窗纸泛着青灰,显然久无人住。
推开窗的一瞬,霉味混着旧书纸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差点咳嗽出声。
书桌上堆着半人高的旧籍,封皮上落满灰尘,最上面那本《青崖志》的书脊已经开裂,露出泛黄的纸页。
翻开时,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像是某种沉睡的记忆正在苏醒。
抽出来时,几片碎纸片簌簌掉在桌上,他凑近月光,只见最上面那页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焦痕,墨迹却清晰得像是昨日写的:“九局非尽,唯断者知。”
方仁杰的手剧烈颤抖,这是母亲的笔迹!
他记得神判门的书房里,母亲总爱用松烟墨写字,字迹里带着松枝燃烧的清苦。
此刻墨香混着霉味钻进鼻腔,他几乎能听见母亲执笔时轻叹的声音,腕间的青玉珠随着运笔轻响,叮咚如铃。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书房陷入黑暗,只有他眼底的光,亮得惊人。
方仁杰的炭笔尖刚触到地图边缘,窗外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清脆如骨裂。
他后颈汗毛根根竖起,右手本能扣住判心刃的刀柄,左手却死死压住地图——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线索,绝不能被抢。
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重锤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迅速扫过屋内:雕花书柜的暗格是母亲当年藏《神判要术》的地方,此刻柜门虚掩着,霉味混着陈年檀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猫腰钻进去时,后背蹭到粗糙的木板,旧木屑扎进脖颈,疼得他差点咬到舌尖。
柳姑娘的身影像片淡墨。
她穿了身粗布农妇的衣裳,发间插着根草茎,若不是那双像淬了冰的眼睛,方仁杰险些认不出。
“地图。”他将拓本塞进她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千面会勾结六扇门,账簿在主屋暗匣。”
柳姑娘的指尖在拓本上顿了顿,抬头时眼里有火星在跳:“你身上有血味。”
方仁杰这才发现,后颈被木屑扎破的地方正渗着血,在月光下像颗红痣。
他刚要开口,青崖庄方向突然传来“当——”的钟声,沉闷得像敲在棺材板上。
两人同时转头,就见庄内腾起冲天火光,映得半边天都是红的,连月亮都成了血珠子。
更让他血液凝固的是,火光中一道身影跃上屋顶,玄色披风被火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半张侧脸:眼尾的小痣、鼻梁的弧度,连嘴角那道若有若无的笑纹,都和奶娘描述的母亲分毫不差!
“娘?”他脱口而出,声音被山风撕成碎片。
那身影在火光中顿了顿,侧过脸来。
方仁杰看清了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和他从小到大在铜镜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她冲他笑了笑,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心口,转身便消失在火光里,只余下披风角的青玉珠串,在火中闪了最后一线幽光。
“方更夫!”柳姑娘的手掐上他胳膊,“火势往西边林子窜了,再不走要被围住了!”
方仁杰被拽着往山下跑,回头时,青崖庄的火光已连成一片,像极了二十年前神判门灭门那晚的血。
他摸了摸怀里的拓本,又摸了摸腰间半块玉牌——玉牌上的温度,和记忆里母亲掌心的温度,重叠在了一起。
山脚下传来救火的喧哗,而青崖庄的火势,正顺着风,往北边那片藏着七具外乡人尸体的林子,缓缓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