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后面阴冷的角落里,陈默艰难地吞咽着第三口干硬的米饭。胃袋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一阵痉挛。他死死盯着餐盘里仅剩的几口米饭,试图用意志力压榨出最后一点饱腹感。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着林薇面前那诱人的糖醋排骨和她那双清澈眼睛里的复杂神色,以及吴老板旧书店里昏暗的灯光和散发着霉味的残缺书页。屈辱、饥饿、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层层漫上来,几乎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股浓郁诱人的肉香猛地钻入他的鼻腔!隔壁桌一个高大的男生刚坐下,餐盘里小山似的堆着至少半斤油亮诱人的红烧肉,旁边还有两个大馒头。那男生显然饿极了,拿起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又夹起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油脂顺着嘴角溢出,香气四溢。
那浓郁的肉香如同实质的钩子,瞬间钩住了陈默全部的感官!胃里那只饥饿的怪兽被彻底唤醒,疯狂地咆哮、撕扯!口腔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大量的唾液。他看着别人餐盘里那油光闪亮的肉块,再看看自己盘子里那几口孤零零、苍白干涩的米饭,强烈的对比形成一种近乎残忍的折磨。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混沌的脑海:拿一块!就从他盘子里拿一块!没人会注意!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带着地狱般的诱惑席卷了他!他的手,那只刚刚还在擦拭霉烂旧书、沾满灰尘的手,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抬了起来,颤抖着,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朝着隔壁桌子那盘诱人的红烧肉缓缓移动!
指尖离那油亮的肉块越来越近,香味更加浓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肉块上微微颤动的油珠!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恐惧、羞耻、被发现的恐慌与饥饿的本能激烈交战!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盘边的瞬间—— “同学,麻烦让一下!” 一个端着汤碗的胖子从狭窄的过道挤过,胳膊肘无意间撞了陈默的后背一下。
陈默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从那个疯狂的魔怔中清醒过来!他触电般缩回手,脸色惨白如纸,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做了什么?!他刚才差点……差点就变成了一个小偷!为了区区一块红烧肉!
巨大的羞愧和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那盘冰冷的白饭,再也不敢看旁边一眼。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取代了饥饿。他再也无法忍受,端起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盘,像一只被猎人发现的惊弓之鸟,踉跄着冲到泔水桶边,将剩下的米饭连同那屈辱的冲动一起倒了进去!盘子扔进回收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他逃也似的冲出食堂大门,午后的阳光猛烈刺眼,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底的寒意和恶心。他扶着食堂外墙冰冷的瓷砖,大口喘息着,冷汗一滴滴砸在地上。口袋里的硬币发出冰冷的摩擦声。他颤抖着手摸出来,摊在掌心:一枚五角,两枚一角,总共七角钱。加上食堂卡里预存的96.5元(缴了一次米饭钱),是他此刻全部的财产。
教材费?医疗费?活下去? 冰冷的绝望再次将他冻结。
下午的专业导论课,陈默如同行尸走肉。教授关于专业前景、发展方向、材料科学改变世界的激昂话语,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脑子里只有食堂那盘油亮的红烧肉和自己失控伸出的手,还有口袋里那七个冰冷的硬币。笔记本摊开在面前,却一个字也无法写进去。残缺的旧教材像一块耻辱的烙印,压在他的书包里。
下课后,他再次像幽灵般飘荡到校内的公告栏前。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
一张崭新的、彩色打印的A4纸吸引了他疲惫的目光: “新视野教育”周末大型推广活动!急招校园发单员! 时间:本周六、周日全天(早8:00-晚6:00) 地点:滨海市人民广场、各大商圈 工作:派发宣传单页,引导意向客户登记信息 待遇:70元\/天!日结!提供午餐(盒饭)! 要求:口齿清晰,吃苦耐劳!自备水杯! 报名:短信发送“姓名+电话”至138xxxxxxxx 张经理 截止:今晚8点!名额有限!
70元一天!两天140元!提供午饭! 陈默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光!140元!虽然离教材费还很远,但至少能买几本最急需的旧书!能吃上几顿饱饭!更重要的是,“提供午餐”四个字,像沙漠中的甘泉,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再也不用忍受食堂角落白饭的煎熬,也不用再经受那可怕的诱惑考验!
他几乎是扑过去,用最快的速度掏出那个破旧的按键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短信:“陈默,187xxxxxxxx”。反复确认了三遍号码无误,才用力按下了发送键。短信发出的轻微震动顺着指尖传来,带给他一丝微弱的、虚幻的希望。他紧紧握着手机,如同握着救命的稻草,呆立在公告栏前,焦灼地等待着命运的回应。
五分钟…十分钟…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就在他的心渐渐沉下去,怀疑自己是否又一次被现实戏耍时—— “滴滴滴!” 破旧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短信: “陈默?报名收到。明天(周六)早上7:30,中心校区北门集合,穿便于活动的衣服,勿迟到!张经理。”
成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微弱的暖流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他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公告栏立柱,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身体本能的剧烈颤抖。是终于抓住一丝希望的巨大压力释放?还是对即将再次面对未知与屈辱的恐惧?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溢出眼眶,砸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七角硬币从松开的指缝中滑落,叮叮当当地滚出去老远。
周六的清晨,天空阴沉得如同蘸饱了水的灰布,低低压在滨海市上空。陈默穿着他最“便于活动”却也是唯一一件稍微厚点的旧灰色外套(高中校服改的),背着空空如也的书包(用来装水杯和可能发的宣传品),提前半小时就站在了中心校区气派的北门门廊下。冷风带着深秋的寒意,穿透他单薄的衣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七点二十分左右,一辆沾满泥垢的银灰色面包车嘎吱一声停在路边。一个穿着不合身廉价西装、腋下夹着人造革公文包、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跳下车,嘴里叼着烟,不耐烦地扫视着门口聚集的十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他就是张经理。
“都到了没?报名的都过来!”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沙哑,“陈默!王丽!李强!……”他对照着手机屏幕念名字,被点到名的学生纷纷应声上前。 “行了,就你们十几个!上车!挤一挤!快点!磨蹭什么!”张经理挥着手,像赶牲口一样把人往面包车里塞。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汗味和汽油的混合怪味。十几个年轻人挤在狭窄的空间里,连转身都困难。张经理自己坐在副驾驶,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油腻的头发,开始训话: “都给我听好了!今天的任务是把这五百份单页,”他拍了拍脚边几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给我在人民广场发完!别想着偷懒!每人负责一片区域!见到人就塞!特别是带小孩的家长!要让他们扫上面的二维码登记信息!登记一个有效信息,额外奖励一块钱!听见没?”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拥挤的后车厢,目光在穿着尤其破旧的陈默身上停顿了一瞬,毫不掩饰地皱了皱鼻子,流露出一丝嫌弃。
“中午十二点,广场东边小树林集合,发盒饭!下午换地方!都给我机灵点!要是让我抓到谁偷懒、把单页扔垃圾桶…”他冷笑一声,没说完,但威胁意味十足。
面包车在拥堵的城市道路上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停在滨海市人民广场西侧。广场上人潮涌动,巨大的广告牌播放着绚丽的广告,节奏强劲的音乐从促销展台传来。与校园的宁静相比,这里是另一个喧嚣浮躁的世界。
“下车!拿袋子!一人一袋!动作快点!”张经理率先跳下车,拉开后车门催促。
陈默分到了沉沉一大塑料袋宣传单。粗糙的铜版纸边缘锋利,散发着劣质油墨的刺鼻气味。宣传单上印着“新视野教育——让孩子赢在起跑线!”的醒目标题和各种“名师辅导”、“签约提分”的诱人承诺。他默默地将袋子挎在肩上,勒得肩膀生疼。
“你!去广场东边那片儿童游乐设施附近!那边带小孩的多!”张经理指着远处一群追逐嬉闹的孩子和家长,对陈默粗暴地命令道。
陈默点点头,背着沉重的袋子,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艰难地汇入汹涌的人潮。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抽出一叠宣传单,试图递给迎面走来的行人。 “您好,新视野教育…” 话音未落,对方像躲避苍蝇一样,皱着眉侧身快步走开,眼神里充满了冷漠和厌烦。 “帅哥,给孩子看看…” 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白了他一眼,拉着同伴的手绕得更远。 “阿姨,打扰一下…” “不需要!走开!” 冷漠的拒绝如同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他身上。每一次递出传单,都像一次微小的自尊心受挫。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声音越来越低,动作也越来越迟疑。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突兀的、不受欢迎的异物,被淹没在光鲜亮丽又冷漠疏离的城市洪流之中。
上午十一点左右,天空积蓄的阴云终于破裂,冰冷的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并且迅速转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广场光滑的地砖上,溅起朵朵浑浊的水花。人群惊呼着四散奔逃,寻找避雨的地方。促销的展台慌忙收起,巨大的广告牌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诡异。
陈默猝不及防,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浇透。单薄的旧校服外套根本挡不住密集的雨势,紧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想把肩上沉重的宣传单袋子抱进怀里遮挡雨水——这是他的任务,是他换取盒饭和工钱的唯一凭证!
就在这时,张经理那辆银灰色的面包车不知从哪里猛地冲了出来,一个急刹停在不远处的路边。车窗摇下,露出张经理那张不耐烦的脸,他对着几个离车近的、同样淋得瑟瑟发抖的兼职学生吼道:“还傻站着干嘛!快把袋子扔上车!动作快点!笨死了!”
那几个学生如蒙大赦,赶紧把沉重的宣传单袋子奋力丢进面包车敞开的后门。张经理看也不看淋成落汤鸡的他们,立刻摇上车窗,面包车引擎轰鸣,溅起一片水花,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陈默离得远,等他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开走了!他抱着沉重的、被雨水迅速打湿浸透的袋子,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成了唯一被遗弃在雨中的目标。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肆意流淌,灌进衣领,冻得他牙齿咯咯打颤。沉重的宣传单袋子吸饱了雨水,重量几乎加倍,勒得他肩膀的骨头仿佛要裂开。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广场周围瞬间空寂下来,只有哗哗的雨声充斥整个世界,冰冷而绝望。
远远的,广场边缘的商场廊檐下,几个避雨的女生注意到了雨中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其中一个撑着透明雨伞,穿着干净米色风衣、身影有些眼熟的女生(林薇?)似乎犹豫了一下,撑着伞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喊他过来避雨。
隔着厚重的雨幕,陈默似乎感受到了那道目光。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抱紧怀里那个冰冷沉重、不断滴水的宣传单袋子,仿佛那是他最后一点可怜的、不容丢失的“任务”凭证。他非但没有朝廊檐走去,反而拖着灌满了雨水般沉重的双腿,转过身,更加用力地、近乎倔强地朝着广场更深处、更空旷、更暴露在风雨中的地方,一步一步地挪去!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单薄的身体,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又迅速被雨水冲淡的水脚印。他要完成他的区域!他要发完他袋子里的传单!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哪怕在这倾盆大雨中!因为这是他换饭吃的唯一机会!是他在这冰冷城市里,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能“劳动”、还能“换取”的、微不足道的尊严!他用沉默的对抗,守护着这最后一点可怜的、湿透的凭证,一步步走向更深的雨幕,留下身后廊檐下女生错愕又带着一丝复杂怜悯的目光。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漫天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将他仅存的体温彻底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