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滴水成冰的冷。
石壁乡临时搭建的“泄洪抢险指挥点”就窝在鹰嘴崖背风处一面残破山墙下,几根湿漉漉的松木杆子撑起一块破烂油布,勉强挡住簌簌落下的雪粒子。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从油布的破洞和杆子缝隙里钻进来,刮在脸上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味、新鲜泥土的土腥气、更重的是一股刺鼻的劣质防冻润滑油混合着柴油尾气的臭味。
角落里堆着的“抢险成功”横幅,还没来得及抖开,就湿漉漉地蜷在冰冷的泥地上,成了麻雀的落脚点。几把铁锹锄头歪斜着靠在土坯上,沾满半冻结的黑黄泥浆。
人群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呼出的白气在头顶形成一层薄雾。没有欢呼,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麻木和疲惫。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泥点冰屑,嘴唇冻得发紫,双手因为长时间挖掘和寒冷而肿胀泛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只有眼睛深处,还残存着一点点驱散了灭顶恐惧后的微弱亮光。
刘老栓蹲在一个被踩塌了角的破弹药箱上,用裂开血口子的手反复搓着一根自卷烟,卷碎了撒了一地烟丝。他旁边那个豁牙老头——刚在分菌菇现场还唾沫横飞争价钱的王老五,此刻蔫头耷脑,把生了冻疮的手插进胳肢窝里暖着,眼神茫然地瞧着外面灰白的雪雾。死气沉沉。成功堵住了冰水泥石流的倒灌口,保住了下游几十户人家和刚恢复的农田,但耗尽了所有人的最后一丝力气。寒冷的真空吞噬了应有的激动。疲惫像山一样沉重。
张爱国围着油布漏风处烦躁地踱步,他那件貂绒皮夹克沾了一大块黑黄的油污,刺鼻的柴油味就从他这边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他对着手里那个断断续续发出电流杂音的对讲机,几乎是在嘶吼:“听见没有?!县里!县里!报告!!石壁泄洪抢险!巨大成功!!零伤亡!!零财产重大损失!!”声音被寒风撕裂,传出去多远天知道。“……对对!成功!异常成功!!是我!领导啊,是我张爱国组织得力!技术突破!!……什么?表彰?……那个……物资!现款!急需现款!!抢险消耗巨大!急需拨付救灾款项!!……”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断续,透着一种强行捡拾胜利果实、却又被更现实的“无米之炊”卡住喉咙的焦躁。对讲机里除了滋滋的电流干扰,没有丝毫回应。
角落里,挨着几桶刺鼻防冻油的破烂弹药箱上,瘫着一摊“人形泥塑”。陈青禾。破军大衣被撕裂了大半个袖子,露出里面同样糊满泥浆冻得僵硬的汗衫。冻裂的嘴唇边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黑泥块。脸上早已看不出五官,只有厚厚的、已经结冰的污泥裹着。他瘫靠在冰冷的弹药箱箱壁上,唯一能动的眼珠,透过脸上冻得硬邦邦的泥壳缝隙,失焦地盯着油布破洞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身体深处每一块骨头都像被拆散了重装回去,透出尖锐酸涩的剧痛。太阳穴被两只无形铁钳死死夹着,每次心跳都牵扯着脑髓深处炸裂般的抽痛。
赢了。
数字赢了。
勾股定理赢了。
二十万预算省下了……吗?
可他的身体,像是透支了未来十年的生命。意识如同被冻僵的泥潭,每一次转动都带着粘滞的沉重和撕裂的恐惧。额角被赵前进铁肘重击后的隐痛,仓库昏沉中李卫国那如同穿越幽冥传递数据的声音……还有林小雅在混乱废墟中突然痉挛抽搐又骤然软倒的冰冷躯体……无数破碎尖利的画面在昏沉中疯狂闪回、搅动!
就在这近乎昏厥的边缘!一阵极其强烈、带着浓重乡音的、混合着释然与最原始喜悦的骚动!如同投入死水的巨大能量块!猛地从破油布棚子外面!由远及近!轰然炸了进来!
“通啦——!!!水龙头冒水啦——!!!”
“是清水!没泥渣没烂草根子!烧开了就能喝!!!”
“老高家的水缸!清亮亮能照见人脸啦!!!”
欢呼!
是真正从喉咙深处、带着滚烫的热气喷涌出来的、震耳欲聋的欢呼!!!
压抑了太久!憋屈了太久!被贫穷、灾祸、恐惧禁锢了大半辈子的声音!此刻带着一种最原始的生命力!汇聚成一股狂涛般的声浪!猛烈地冲击着油布棚!
棚内死寂的疲惫如同被飓风扫过!瞬间支离破碎!
豁牙老王头的耳朵猛地竖起,冻僵的手从胳肢窝里抽出来,手指下意识地互相搓着,仿佛想确认什么。
刘老栓那根卷碎的烟蒂掉在泥地上,火星瞬间被冰冷的湿气吞噬,他没察觉,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向油布棚外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个原本瘫坐在冰冷泥地上的汉子,身体猛地一震,像被弹簧弹起,不顾冻得僵硬麻木的双腿,踉跄着扑向油布棚的豁口!
“水……真的……清了?”
“老高家的缸……照脸了?!”
“操!真通水了?!”
难以置信的低语被外面更大的欢呼声瞬间淹没!
哗啦!
油布帘子被几个激动得红了眼的村民猛地掀起更大的豁口!
冷风和更响亮的欢呼涌进!
只见不远处鹰嘴崖脚下那片刚被炸开、用原始方法草草封堵过的新泄洪口旁!
一条临时用破麻袋装着碎木屑和山石胡乱压出的简陋导流土渠里!
冰凉!清澈!带着新鲜泥土气味的涓涓细流!正沿着土渠的轨迹!绕过曾经堵塞淤积如死地的旧泄洪道那如同肠梗阻的烂泥拐角!如同被赋予生命般!欢快无比地朝着下游干涸的土地奔涌流淌!!!
水!
清!水!!!
不是泥汤!不是带着腐臭的冰碴!是能映出人影的干净水!!!
石壁人!喝不上干净水!挑了半辈子臭水沟的记忆有多沉重!此刻这从指缝淌过脸颊的冰凉甘冽就有多珍贵!!!
“真的通了!”王老五第一个发出破锣般的嘶吼!带着哭腔!冰天雪地里,那浑浊的老泪瞬间冲出眼眶,顺着冻裂的皱纹滚下,冲开脸颊的泥垢!他不管不顾,捧起一捧冰冷刺骨的清水,猛地拍在自己枯槁的脸上!刺骨的凉!却带着滚烫的生命力!“能喝啦!哈哈哈哈!”
“老天爷开眼啦!”另一个老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渠边冰渣泥水里,朝着那片炸开的山坳,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冻土上!那是朝拜的姿势!
“李书记!李书记神机妙算啊!”
“爆破点炸得神啊!”
“技术!这是科学!是那啥……狗……狗屁定理厉害!!!”
“……”
巨大的、杂乱的、带着纯粹狂喜的欢呼声浪如同飓风般卷过雪地,每一个声音都仿佛蘸着甘泉的蜜糖,在冰天雪地里迸发出滚烫的热力!
成功被重新定义。
不再是被动堵上的噩梦。
是撕开淤泥!斩断病根!主动接引而来的甘泉!
这股沸腾的热量如同有形的巨浪,猛地扑进了寒冷的油布棚!将张爱国那点焦躁的“报功”声浪彻底吞没!他看着外面那震耳欲聋的欢腾,看着一张张从麻木冰封里苏醒、绽放出狂喜光芒的脸,那张沾着油污的胖脸先是一僵,随即如同变脸般迅速堆砌起一种与有荣焉的、激动无比的赤红!
他猛地将对讲机塞进旁边一个同样目瞪口呆的民兵怀里!肥胖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三步并作两步挤到油布破口处!扯开嗓子加入了狂热的呐喊:“乡亲们!乡亲们!看到了吧!!这是我石壁!在县委县政府坚强领导!在我张爱国亲临一线坐镇指挥!团结广大干部群众,克服万难!科学抢险!取得的伟大胜利啊!!!”他声嘶力竭,唾沫星子在寒风里飞溅,手臂用力挥舞着,仿佛那通水是他亲手引出来的!
油布棚角落。
那滩瘫在冰冷弹药箱上的“泥塑”。
那张被厚厚泥壳包裹、几乎失去生命的脸上!
两道极其微弱的水线!
正艰难无比地!
从眼角被冻裂的泥壳缝隙里!
蜿蜒淌出!!!
混合着冰屑泥渣!
在粗糙的皮肤上犁开两道浑浊的湿痕!
是眼泪?
是解冻的雪水?
还是……压抑了太久终于释放的血汗??
那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沿着冻裂的泥壳艰难流动!冰寒刺痛着脸颊!喉咙深处翻涌的浓烈血腥味几乎要再次冲破唇齿!身体深处每一处裂痛都在无声尖叫!但外界那排山倒海般纯粹的喜悦和感恩的呐喊!如同一股滚烫的、带着泥土腥甜气息的洪流!强行撞开了他那扇被恐惧和自我怀疑冰封的死寂心门!涌入一片冰冷的黑暗!短暂地点燃了一点点……带着巨大痛楚的……
微光。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极其沉闷、如同装满重物的麻袋狠狠掼在冻土上的巨响!
猛地在油布棚角落的阴影里炸开!!!
一个巨大、沉甸甸、印着模糊“救灾”红字、边缘被泥水染得漆黑的——麻袋!
如同从天而降的怪物!
硬生生!
掼砸在!
正沉浸在微弱异样情绪中的陈青禾脚边那片冰冷的泥水洼里!!!
泥水四溅!溅了他一脸冰冷刺骨的污浊!
巨大麻袋激起的泥点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糊在他刚被泪水湿润一丝的眼缝里!!!
轰——!!!
瞬间视线一片黑暗粘腻!
只剩下耳朵里巨大的轰鸣和麻袋砸地带来的剧烈震感!!!
如同挨了一记无形的闷棍!
“陈青禾同志!”
一个更加冰冷、几乎不带任何人类情绪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像铁片刮过冻土!带着浓重的油污汗渍混杂的恶心体味!
赵前进!!!
他那铁塔般的、裹着一件沾满黑黄油腻污渍皮夹克的身影!
如同一块移动的、散发着热机油恶臭的巨岩!
突兀地!
几乎是紧贴着!
堵死了陈青禾这处角落唯一漏进点光亮的缝隙!
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没看陈青禾那张被泥水糊满的脸!
只是极其随意地!
用他那双沾满油泥、仿佛戴着一层黑色胶质手套的粗糙大脚!
极其用力地!
碾了碾!
那沉甸甸麻袋下湿冷的泥地!
脚底发出粘稠的摩擦声!
“你的‘功劳’!”赵前进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轮在生锈铁皮上磨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第一批货!吴总‘特批’的救灾粮种!顶好的玩意儿!”
他那只粗壮无比、指关节上还留着搬运重物时划破新鲜伤痕的手!随手在紧裹的皮夹克上蹭了一把油污(天知道他从哪里钻出来的,衣服上湿泥混着厚厚的黑机油),那动作随意得如同擦去灰尘!随即那只大手!如同撕开包裹尸体的油布般!极其粗暴地!
猛地!
扯!开!了!
巨大麻袋顶端那被粗糙麻绳勒紧、打了死结的袋口!
一股浓郁到刺鼻的!
甜腻!发酸!混杂着浓厚陈腐霉味的!
恶!臭!!!
如同开了闸的垃圾堆!
瞬间从撕裂的麻袋口狂!涌!而!出!!!!
充斥了整个逼仄的空间!!!
离得最近的陈青禾被那股混合着酸馊与虫卵气息的恶臭熏得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棚子里几个村民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后退!
麻袋里面露出的东西——
哪里是“顶好的救灾粮种”?!
是灰褐相间的陈年玉米粒子!大部分已经被冻得半硬结块!粒与粒之间粘满了厚厚的白色丝状霉斑!像一层恶心的裹尸布!更刺目的是夹杂在霉粒之间、数量众多、仿佛被机器精心筛选出来般均匀混在里面的——
灰!白!色!的!老鼠屎!!!!
吴胖子!
这……这就是他“兑现”的“货款”!用来购买下一批菌包基质的“救命种子”?!!
这他妈是种粮食的种子?!
这分明是在播种腐烂的绝望!!!
屈辱!巨大的屈辱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刚刚被清水点燃的那一点微弱火光瞬间被浇灭!只剩下冰冷的、被践踏的黑暗!
就在陈青禾因巨大屈辱和恶臭而剧烈呛咳,试图用冻僵的爪子抹掉脸上糊满玉米霉粒和鼠粪碎渣的瞬间!
赵前进那只沾满厚重油污、边缘微微发亮的黑皮手套掌心!
毫无征兆地!
极其随意地!
却又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精准地——
在刚刚撕开的巨大麻袋边缘那粗糙的麻袋纤维上!
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地!
按下了!
一个!巨大!清晰!深深凹!陷!进麻袋纤维里的——
黑色油脂掌印!!!!
掌印的五指边缘扭曲变形,如同某种狞笑的恶鬼爪痕!
掌纹里残留的粘稠黑色机油,正贪婪地渗透着麻袋纤维!散发着浓烈的不祥气味!
那位置!
离陈青禾被玉米霉粒糊住的鼻尖!
不足十公分!!!
赵前进仿佛根本没在意自己这个动作,像是不小心碰了下。他那只沾满黑油的手极其自然地收回,随意在自己同样污秽的皮夹克侧缝抹了一把,然后猛地扭过他那只如同老树桩般粗硬的脖颈!
那张胡子拉碴、被机油和寒风吹得粗砺如同岩石的侧脸!肌肉绷紧如同铁块!目光却——
阴鸷!锐利!带着足以洞穿钢铁的冰冷穿透力!
没有看地上的陈青禾!
没有看那袋臭气熏天的“救灾粮”!
而是!
如同高速旋转的雷达波束!骤然锁定在!
棚外混乱沸腾的欢呼人群深处!
某一个!
极其!
极其!
飞速闪动着试图隐没入雪雾中的灰暗身影!!!
那人影!
穿着件洗得发白、沾着点点泥浆的旧棉坎肩!
顶着一顶歪斜的破毡帽!
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就在赵前进目光锁死的瞬间!
那个人影似乎猛地感觉到了什么!
如同被烙铁烫到的鼬鼠!
身体瞬间弓紧!随即以一种与他老迈外表极不相符的爆发力!
猛地!
转身!
朝着东面!与欢腾人群完全相反的方向!那片更靠近陡峭崖壁、雪雾更深浓的洼地!
拔腿狂奔!!!
动作仓惶踉跄!如同丧家之犬!!!
“操他娘!”一声低沉到只有陈青禾能勉强听清的、却带着无匹杀气的咒骂从赵前进的喉管深处滚出!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那双熬得通红的牛眼里瞬间布满了血腥的丝网!
钱老头?!!!
那个关键的老护林员?!!!
昨天在仓库混乱中还见过他?!他……他这是……要去哪?!!!躲谁?!!
嗡——!!!!
陈青禾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紧!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刚刚被那袋“救灾粮”激起的屈辱瞬间被更大的恐惧替代!
那只按在麻袋纤维上的黑油鬼爪印!
那被赵前进死咬锁定、疯狂逃窜的灰色身影!
那兜头浇下的腐烂玉米粒和鼠粪!!!
还有棚外震耳欲聋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通水欢呼!!!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
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
狠狠地!
拧!成!了!一股!
散发着血腥味和阴谋黑气的——
夺!命!绞!索!!!
骤然!死死!套在了他的颈上!!!!
轰!!!
巨大麻袋砸落震起的泥点冰霜!
无声地。
覆盖了那张皱巴巴粘在弹药箱角落、沾着血点泥污写着“垂直距 Δ = 80米”的草稿纸破角。
也。
覆盖了他冻裂泥壳眼角下,
那片被泥水糊住的,
浑浊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