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暮色像泼翻的砚台,青灰色的云压得檐角铜铃闷响。
陆九渊的青骓马在白马寺后巷的青石板上打了个滑,他勒住缰绳时,正看见吴长风站在一扇朱漆斑驳的门前,后背绷得像张满弦的弓。
\"马大元家到了。\"吴长风转身时,腰间的九环刀磕在门框上,发出闷哑的响。
这位丐帮八袋长老的眼角还凝着赶路时的尘沙,\"我昨日收到洛阳分舵传信,说马副帮主这两日总在街角茶棚盯着契丹商队——可等我今早到城门口,茶棚的老丈说,马夫人天没亮就哭着撞开了府尹衙门。\"
陆九渊翻身下马,掌心触到门环的瞬间,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门环上还留着新鲜的抓痕,像是有人在深夜里拼命捶打过。
门\"吱呀\"一声开了。
康敏站在堂屋中央,素白的丧服下摆沾着草屑,发髻散了一半,几缕乌发黏在苍白的脸上。
她怀里抱着半幅染血的衣襟,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青,见了陆九渊和吴长风,突然笑了:\"你们来晚了。\"
那笑声像碎瓷片刮过瓦罐,吴长风的喉头滚动两下,大步跨进去:\"弟妹!
大元他......\"
\"在后院槐树下。\"康敏松开手,染血的衣襟飘落,露出里面半枚青铜虎符——丐帮执法堂的令牌。
陆九渊弯腰拾起时,指尖触到干涸的血渍,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直钻鼻腔。
他记得七天前在汴梁城,乔峰拍着他肩膀说\"大元最是稳妥\",那时马大元还替他斟了碗竹叶青,说等帮里事了,要请他去洛阳看牡丹。
\"他胸口插着自己的虎符。\"康敏突然踉跄两步,扶住八仙桌,桌角的茶盏\"当啷\"落地,\"半夜我听见响动,跑出去时他已经倒在树下,手里攥着这半幅衣襟......\"她猛地掀开覆盖尸体的草席,马大元圆睁的双眼映着暮色,脖颈处有道青紫色的勒痕,像条狰狞的蛇。
吴长风的九环刀\"呛\"地出鞘半寸,又\"咔\"地收了回去。
他蹲在尸体旁,粗粝的手掌轻轻合上马大元的眼皮:\"是契丹锁喉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当年在雁门关,我见过这种手法——\"
\"所以你们要告诉乔峰,他亲爹还活着?\"康敏突然尖声打断,眼泪顺着腮帮子砸在草席上,\"当年雁门关那伙人,杀的是萧远山的妻子,可他们毁的,是我丈夫的命!
是乔帮主的命!\"她抓起桌上的茶碗砸向墙面,碎瓷片溅在陆九渊脚边,\"你们以为他现在是丐帮帮主就稳了?
等江湖人知道他是契丹狗——\"
\"够了!\"陆九渊喝止的声音比瓷片碎裂更响。
他望着康敏颤抖的肩膀,又看向吴长风泛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乔峰在七侠镇说\"我乔某生平最恨背信弃义\"时,他正对着说书台的醒木笑;此刻他盯着马大元僵硬的手指,终于明白系统提示里\"身世风暴\"四个字有多烫。
\"吴长老,你守着马夫人。\"陆九渊扯下外袍盖住尸体,转身时衣摆扫过碎瓷,\"我去少林。\"
\"少林?\"吴长风霍然站起,\"你疯了?
萧远山在藏经阁躲了三十年,连玄慈方丈都拿他没辙!\"
\"就因为他躲了三十年。\"陆九渊翻身上马,青骓马被他踹得打了个响鼻,\"他要的是复仇,可乔峰要的是命。\"他踢了踢马腹,马蹄声裹着暮色往少室山去,\"告诉乔峰,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回洛阳。\"
少室山的夜比洛阳冷得多。
陆九渊蹲在藏经阁后的老柏树上,看着月光在青瓦上淌成银河。
子时三刻,瓦片突然发出极轻的\"咔\"响,他屏住呼吸,只见一道黑影从钟楼方向掠来,身法快得像片被风卷走的枯叶——正是萧远山。
\"萧前辈。\"陆九渊跳上屋檐,月光照亮他腰间的醒木,\"在下陆九渊,七侠镇说书人。\"
萧远山的身影骤然凝固,转身时带起的风掀翻了他半幅面巾。
陆九渊看见他眼尾的皱纹里凝着霜,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斜贯到下颌,像道狰狞的闪电。
\"你怎么找到我的?\"萧远山的声音像两块顽石相击。
\"因为您想被找到。\"陆九渊往前走了半步,鞋底在瓦上碾出细碎的响,\"您每天寅时三刻去达摩洞,辰时二刻回藏经阁,每月十五夜里会对着北墙的《易筋经》拓本坐两个时辰——这些,藏经阁的扫地僧跟我说的。\"
萧远山的瞳孔骤然收缩。
\"您恨当年截杀您妻儿的中原武林,恨他们毁了您的家。\"陆九渊摸出怀里的醒木,在掌心拍了拍,\"可您知道吗?
您儿子现在是丐帮帮主,是中原武林的大英雄。
他喝最烈的酒,交最真的朋友,上个月在沧州,他为了救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硬接了铁面判官三掌。\"
萧远山的手指深深掐进瓦缝,青灰色的瓦片碎成齑粉:\"那又如何?
他流的是契丹人的血!\"
\"他流的是您的血。\"陆九渊的声音突然放轻,\"您在雁门关外抱着他妻子的尸体发誓复仇时,他才一岁;您在少林躲了三十年,他在中原长到三十岁。
您说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可您知不知道,您每杀一个人,江湖上就多一分怀疑,您儿子就多一分危险?\"
萧远山的胸膛剧烈起伏,像头被激怒的熊。
陆九渊看见他眼角有什么在月光下闪了闪,是泪?
还是霜?
\"您要的是公道。\"陆九渊往前走了两步,离他只剩三步远,\"他要的是活着。
您若现在动手,江湖人会说'契丹狗的种果然有狼性';您若等他查清真相......\"他把醒木拍在瓦上,\"到时候,是天下人给您公道,还是给您儿子公道?\"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院子。
萧远山望着藏经阁门楣上\"法雨天花\"的匾额,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你这张嘴,比玄慈的木鱼还能磨人。\"他扯下面巾,露出满是刀疤的脸,\"我可以暂缓复仇,但你得答应我——\"他指节叩了叩陆九渊的胸口,\"若我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必杀尽当年雁门关的活口,连你这说书的,也得给我儿垫背。\"
陆九渊摸出怀里的醒木,递给萧远山:\"这是我走江湖的家伙,您收着。
若乔峰有事,您拿它去七侠镇,我自会给您个交代。\"
萧远山接过醒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醒世\"二字,突然转身跃下屋檐。
陆九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刚要松口气,忽觉后颈发凉——藏经阁二楼的窗户后,有道苍老的影子一闪而过,像片被风吹动的幡。
他跃上窗台时,阁内只剩满地经卷,和香炉里未燃尽的檀香。
\"陆某失礼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阁楼拱了拱手,转身时,远处传来隐约的酒坛碎裂声,混着少年人的朗笑:\"店家!
再上二十坛女儿红!\"
陆九渊驻足听了片刻,嘴角勾起抹笑意。
他翻身上马时,月光正落在青骓马的鬃毛上,像撒了把碎银。
少室山的风卷着松涛往东南方去,那里有座叫松鹤楼的客栈,正飘着新烫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