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的风裹着杏叶的苦香掠过乔峰的鼻尖。
他望着康敏染血的指甲深深掐进白世镜手腕,那道血痕像条扭曲的红蛇,让他想起昨夜在马大元灵前,香灰簌簌落在牌位上的模样——十年前他替马副帮主查案时,马夫人还会端来一盏温茶,说\"乔帮主辛苦了\"。
\"白长老。\"乔峰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玄铁刀在腰间轻颤,\"你说罪该万死,可知道马副帮主咽气前,攥着的是半块带血的衣襟?\"他屈指叩了叩腰间悬挂的契丹腰牌,\"这腰牌上的刻痕,和马副帮主手里的布料纹路,是同把刻刀雕的。\"
白世镜的膝盖重重砸在泥地上。
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康敏让他刻腰牌时,说的那句\"乔帮主若没了契丹身份,哪配坐这帮主之位\"。
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他抬头时,正撞进乔峰那双比玄铁刀更冷的眼睛——那是当年在雁门关外,他亲眼见过的,乔帮主为救被山匪围困的商队,砍翻三十七个刀手时的眼神。
\"康夫人。\"乔峰向前半步,靴底碾碎的杏叶发出细碎的响,\"你要的'被记住',我给你。\"他解下腰间酒囊,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烧刀子顺着喉管滚进胸腔,\"白长老,你去后堂找马副帮主认个错。
康夫人......\"他盯着康敏涂着丹蔻的指甲,\"你去十八层地狱,把这些年害过的人名字,一个一个数清楚。\"
康敏突然笑出声,那笑声像夜枭掠过坟头:\"乔帮主好手段!
你杀了我,江湖人会说'丐帮乔峰大义灭亲';你留我活口,全冠清的谣言能把你骨头渣都嚼碎——\"她的话被白世镜突然的抽噎截断。
白世镜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个雕着并蒂莲的玉佩,\"敏敏,这是你送我的......\"
\"扔了!\"康敏尖叫着去抢,指甲在玉佩上划出白痕,\"那是假的!
我康敏要的是让天下人......\"
\"叮——\"
玄铁刀出鞘的清鸣刺穿了她的话。
乔峰的刀背重重磕在白世镜后颈,白世镜哼都没哼一声便瘫倒在地。
康敏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想退,却被乔峰一脚勾住裙角,踉跄着栽进他怀里。
\"你说要被记住。\"乔峰的声音低得像闷雷,他扣住康敏的手腕按在白世镜心口,\"现在,你替他选条路:要么你俩一起饮毒酒,留个全尸;要么我一刀捅穿你俩心肺,让江湖人看够血。\"他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这是马副帮主当年查毒案时剩的鹤顶红,我留着,就等今天。\"
康敏的指甲深深掐进白世镜皮肤里。
她望着乔峰眼底翻涌的暗色,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洛阳城,她站在绣楼窗口看见的那个少年——那时他还叫乔三槐的儿子,背着柴禾从巷口过,眼睛亮得像星子。
后来他成了丐帮帮主,她成了马夫人,再后来......
\"喝。\"乔峰把瓷瓶塞进白世镜手里。
白世镜浑身发抖,瓷瓶在掌心转了两圈,\"当啷\"掉在地上。
康敏突然弯腰捡起,拔开瓶塞就往白世镜嘴里灌。
黑红色的液体顺着他嘴角淌下来,康敏自己也沾了满嘴,却笑出眼泪:\"白世镜,你不是说要娶我吗?
现在好了,咱们同穴......\"
白世镜的手指在泥地里抓出五道血沟,渐渐没了动静。
康敏歪着头看他,喉间发出咯咯的笑,笑声却越来越弱,最后倒在他身上,丹蔻的指甲还勾着他的衣襟。
林子里静得能听见风穿过松针的轻响。
徐长老抹了把脸,想上前收尸,却被乔峰抬手拦住。
他望着地上两具尸体,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帮会上,全冠清举着契丹腰牌喊\"乔峰是契丹狗\"时,康敏躲在人群里,指尖绞着帕子笑的模样。
\"乔帮主!\"
全冠清的尖嗓子像根针,扎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他不知何时爬起来,衣襟上沾着草屑,眼里闪着疯癫的光:\"你杀自己人倒利索!
可你忘了——\"他踉跄着冲向人群,\"他是契丹人!
契丹人!
咱们丐帮的帮主,是契丹人的种!\"
几个年轻帮众下意识后退半步。
有个刚入帮的小乞丐攥紧了手里的打狗棒,喉结动了动:\"可乔帮主救过咱们那么多人......\"
\"救过又怎样?\"全冠清扑到他面前,\"他娘是契丹人,他爹是契丹人!
等辽兵打过来,他第一个反水!\"他转身指向乔峰,\"你敢说你没去过契丹?
敢说你没学过契丹功夫?\"
乔峰的手指在刀把上蜷起又松开。
他想起上个月在契丹边境,那个放羊的老妇拉着他的手说\"小友,你长得真像我那战死的儿子\";想起阿朱说\"乔大哥的眼睛,和我在话本里看的契丹勇士一样亮\"。
他望着人群里动摇的目光,忽然觉得这江湖比当年雁门关外的风雪更冷。
\"放屁!\"
一声暴喝震得林子里的鸟扑棱棱乱飞。
宋慈从树后转出来,腰间的验尸箱撞在树干上\"咚\"地响。
他踹开挡路的石块,站到乔峰身侧:\"老子验过三百七十二具尸体,没见过比乔帮主更像汉人的汉人!\"他扯着嗓子喊,\"前年黄河发大水,是谁背了三天三夜灾民?
去年西夏人劫商队,是谁砍翻二十七个马贼?
就因为他娘是契丹人,咱们就把救命恩人当仇人?\"
几个老帮众红着眼眶点头。
有个跟着乔峰打了十年架的秃头汉子抹了把脸:\"宋仵作说得对!
乔帮主要是契丹狗,老子第一个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全冠清的脸涨得通红,他指着宋慈:\"你懂什么?
你是仵作,又不是丐帮的人......\"
\"老子现在就是丐帮的人!\"宋慈扯下外袍甩在地上,\"老子今天就入帮!
谁要赶乔帮主走,先踏过老子的尸首!\"他抄起验尸箱里的骨刀,刀尖挑着全冠清的衣襟,\"有种你再说一遍?\"
林子里突然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徐长老抹了把眼泪,颤巍巍举起手:\"老宋说得对!
乔帮主的为人,咱们这些老兄弟最清楚......\"
\"可身份......\"有个年轻帮众小声嘟囔。
乔峰突然伸手按住他肩膀。
少年抬头,撞进一双比湖水更清的眼睛:\"身份重要,还是人心重要?\"他松开手,玄铁刀在腰间轻晃,\"我乔某当帮主这些年,没贪过一分帮银,没害过一个兄弟。
今天你们信我,我还是乔峰;不信......\"他望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山尖,\"我便卸了这帮主之位,去寻我爹娘的坟头。\"
人群里突然安静下来。
全冠清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他望着乔峰腰间的打狗棒,那根乌木刻着九道暗纹的棒子,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徐长老咳嗽两声,伸手去扶乔峰:\"帮主,天快黑了......\"
乔峰摇了摇头,手按在打狗棒上。
棒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像当年汪帮主把棒子交给他时那样,带着岁月的沉暖。
他望着林外渐起的暮色,轻声道:\"徐长老,等明日天亮......\"
风卷着杏叶掠过他的靴面,将他后半句话卷进了渐浓的夜色里。
林子里的月光被云层撕成碎片,落在乔峰掌心的打狗棒上,乌木纹路里的暗纹泛着幽光。
他的拇指缓缓摩挲过棒身第九道刻痕——那是去年冬天替河南分舵挡下太行盗匪时,被砍出的豁口。
徐长老的手悬在半空,枯瘦的指节因颤抖微微发白:\"帮主,这棒子......\"
\"徐叔。\"乔峰突然开口,声音里裹着十年前在乔三槐家灶房里,给养父捶背时的温软,\"当年汪帮主把棒子交给我时说,'这不是权柄,是三千兄弟的命'。
如今我若再攥着它,才是负了这三千条命。\"他将打狗棒轻轻放在徐长老怀里,棒身触到粗布衣襟的刹那,徐长老眼眶猛地一热——三十年前他跟着汪帮主打退吐蕃马匪,也是这样接过染血的打狗棒,那时汪帮主说\"老徐,替我护好这帮兄弟\"。
全冠清缩在树影里,喉结动了动。
他看见徐长老用袖子反复擦拭棒身,像在擦什么易碎的宝贝;看见秃头汉子红着眼眶扯住乔峰的衣角,被乔峰轻轻推开;看见宋慈把骨刀插回验尸箱,刀柄上还沾着康敏的血,在月光下泛着暗紫。
有那么一瞬他想笑,可触及乔峰转身时的侧影,后颈突然泛起寒意——那是当年在杏子林,乔峰单掌震碎七块青砖立威时,他在二十步外感受到的气势。
\"乔某今日起,再不是丐帮帮主。\"乔峰的声音撞碎了林子里的虫鸣,他解下腰间玄铁刀,刀鞘\"当啷\"砸在青石板上,\"但有一言,今日说与天下听——\"他抽出半尺刀刃,寒光映得众人瞳孔骤缩,\"我乔峰虽生在契丹,长在中原,这二十年里救过的汉人,比嵩山派百年收的弟子还多!\"刀刃突然压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若有一日我伤了汉人性命......\"
\"咔嚓!\"
断刀声惊起一群夜鸦。
乔峰握着半截刀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碎石上,像朵正在绽开的红梅:\"以此刀为誓。\"
徐长老突然踉跄着扑过来,抓住乔峰的手腕:\"帮主!
这刀是汪帮主当年......\"
\"汪帮主若在,会夸我做得对。\"乔峰反手握住徐长老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老茧传过来,\"徐叔,替我照顾好小乞丐们,别让他们学全冠清——\"他侧头瞥向树影里的身影,全冠清猛地一缩,\"学些歪门邪道。\"
林子里静得能听见远处山溪的流淌声。
秃头汉子突然\"噗通\"跪下,额头砸在泥地上:\"乔帮主,您去哪?
我跟着!\"
\"我去寻根。\"乔峰弯腰把他扶起来,\"寻我爹娘的坟,寻我血脉的源。\"他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转身往林外走,衣摆扫过康敏的尸身时顿了顿,又继续向前。
\"乔大哥!\"
熟悉的说书腔混着夜露的湿润撞进耳膜。
陆九渊从树后转出来,腰间的醒木还系着红绳——那是前儿在同福客栈,佟湘玉非说\"说书人要红火\"硬给系的。
他跑起来时青衫翻飞,发带散了一绺搭在肩上,活像当年在茶棚里说《七侠五义》时,说到展昭夜探皇宫的急模样。
乔峰脚步微顿,转身时眉峰已舒展开:\"九渊?\"
\"你走得倒快。\"陆九渊抹了把额头的汗,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佟掌柜让我带的酱牛肉,说'乔大侠赶路饿不得'。\"他把油纸包塞过去,又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醒木,\"我书说到一半,正缺个能镇场子的角儿——\"他冲乔峰挤了挤眼,\"契丹大侠寻根记,这书准能卖断货。\"
乔峰捏着油纸包,指腹触到还带着余温的油迹,突然笑出声。
那笑从胸腔里滚出来,震得林子里的杏叶簌簌落:\"你倒会挑时候。\"
\"我挑的是兄弟。\"陆九渊收起嬉皮笑脸,目光灼灼盯着乔峰的眼睛,\"你问过宋仵作人心重要还是身份重要,我陆九渊就答你——兄弟重要。\"他踢了踢脚边的断刀,\"你断刀立誓时,我在树后瞧着,那刀光比我书里写的任何大侠都亮。\"
乔峰望着他发梢沾的杏叶,忽然想起上个月在说书棚,陆九渊拍着醒木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时,台下老妇抹眼泪、少年拍桌子的模样。
他把油纸包揣进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就不怕跟着我,被江湖人骂'勾结契丹'?\"
\"怕啊。\"陆九渊挠了挠后颈,从怀里摸出块黑黢黢的铁牌——那是说书系统奖励的\"舌绽春雷\"令牌,\"但我更怕哪天你蹲在坟头哭,连个递酒囊的人都没有。\"他仰头灌了口随身带的烧刀子,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再说了,我这张嘴,骂我的人越多,书卖得越火。\"
乔峰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叠成一片,像两棵根须缠在一起的老松。
陆九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刀锈味混着烧刀子香,想起前儿他替自己挡下青城派刺客时,也是这样的力道,这样的温度。
\"走。\"乔峰拍了拍他后背,\"先去寻我爹娘的坟,再......\"
\"救命!\"
女声的尖叫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潭。
陆九渊耳朵动了动,拽着乔峰往声音来处跑:\"西北方,大概三里地。\"他边跑边摸出怀里的醒木,\"听着像阿朱的声音——前儿在慕容府,她替我端过茶。\"
穿过一片野杏林,月光下的场景让两人同时刹住脚步。
七八个戴西夏铁面的武士围在中间,两个女子被反绑着跪在地上。
左边穿青衫的是阿朱,右边穿碧色襦裙的是阿碧,阿朱额角渗着血,阿碧的发簪被扯断,碎玉簪子散了一地。
\"西夏人?\"乔峰的指节捏得发白,玄铁刀断了,但腰间还别着从白世镜那缴来的软剑。
他正要冲过去,阿朱突然抬头,看清来人后眼睛猛地一亮:\"乔大哥!\"
为首的西夏武士举起弯刀,刀身映着月光泛着冷光:\"带走!
无锡城的主子还等着......\"
\"放了她们。\"乔峰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箭。
他迈出一步,地上的碎石被内力震得蹦起三寸高。
西夏武士们对视一眼,同时抽刀,刀鞘相撞的脆响里,有人用西夏语喊:\"是契丹的'铁面判官'!\"
陆九渊扯了扯乔峰的袖子,压低声音:\"无锡城......前儿书商说,左冷禅的人在那设了分舵。\"他摸出醒木拍在掌心,\"你救人,我记细节——明儿的说书底本有着落了。\"
乔峰转头冲他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狼崽子扑食前的狠劲。
他脚尖点地跃起,软剑像条银蛇窜进西夏人群里。
陆九渊掏出怀里的小本本,借着月光唰唰记:\"契丹大侠夜战西夏,软剑挑落七把弯刀,阿朱阿碧泪如雨下......\"
混战声里,阿朱的哭腔混着刀锋破空声传来:\"他们说......说无锡城有个'问心局',要抓江湖上的'异心人'......\"
陆九渊的笔尖顿住。
他望着乔峰挥剑的背影,又望了望东南方隐在夜色里的无锡城,醒木在掌心敲出急促的节奏——那是他说书时说到关键处的习惯。
等最后一个西夏武士倒在地上,阿朱扑过来抱住乔峰的腰时,陆九渊已经把\"问心局\"三个字在小本本上画了三个圈。
他抬头望月,月已西斜,无锡城方向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像根细针轻轻扎进他的太阳穴。
\"乔大哥,我们被抓是因为......\"阿朱抽噎着抬头,却见陆九渊盯着无锡方向发愣,\"陆公子?\"
\"没事。\"陆九渊合上小本本,冲她笑了笑,\"就是突然想起,佟掌柜说无锡的酱排骨最出名。\"他转头看向乔峰,\"明日你继续寻根,我......我去无锡替你尝尝那排骨。\"
乔峰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月光下,两个背影渐渐分开,一个往西北的荒坟去,一个往东南的无锡城走。
陆九渊摸了摸怀里的醒木,听见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三更了,正是江湖最不太平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