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倾泻在百阴山的千仞绝壁上。
江羡璃攥着玉哨,提着鞋袜赤足蹚过小溪,银铃在发间叮咚作响。
她仰头望着山头那点隐约的灯火,那是墨予尘栖身的道观,在夜色中如萤火般隐约可见。
“小兔子剑仙……”
她轻声念着昨日里起的绰号,抿唇一笑,从药囊里翻出几株新采的草药,小心地裹进帕子。
山风掠过树梢,惊飞了几只夜鸦。谁知林子里竟飘起几点磷火,她心头一跳,手下意识就去够腰间的玉哨,却见那鬼火竟聚成一只半透明的墨色兔子。
“墨予尘?”
她伸手去触,磷火兔却轻跃上枝头,引着她往道观处去。
江羡璃跟着磷火兔穿过一片树林。她望去,月光陡然被浓雾吞噬,如果没有磷火兔带路,她将很难找到路。
磷火兔带她到道观,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羡璃见观中无人便往后院走,这时一张苍白的脸从水里浮出。
“你怎么又来了?”
墨予尘从池子里钻出,水滴顺着衣服滴落,他刚出水。
江羡璃倒退半步,紫瞳映着少年的身影,声音却无半分惧意:“我、我来送药……你不是受伤了吗,我阿娘说夜露未干的药性最好……”
少年不语,观里的水池突然炸开,江羡璃被吓到了怀中药草撒了满地。
墨予尘闪身掠至她跟前,剑锋横扫的刹那,水里的东西尖啸着缩回去。
“这些小鬼,我正在度化他们,他们只能呆在水里。”
江羡璃却俯身捡起滚落的草药,“你整夜泡在这的水里,膝盖会落下病根的。”
她将药草塞进他湿透的衣袖,“活人的身子要暖着养……”
却见江羡璃已踮脚凑近,紫瞳映着残月清辉。
“你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她在问少年身上之前那些伤痕,山风陡然寂静。
墨予尘望着少女颈,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一天。彼时他还有个家,有师门,国破家亡时,血也是这样蜿蜒如蛇,染红了他求遍满天神佛的手。
“江羡璃。”
他第一次完整唤她的名字,指尖凝起一缕鬼火。
“你看清楚了,我是鬼修,不是你找的仙,”
几个小鬼钻出水池,阴冷的眼睛盯着她。
“我会养鬼,练鬼,就算这样,你也要来见我吗。”
江羡璃跌坐在青石板上,掌心被碎石硌得生疼。
她仰头望着逆光而立的少年,紫瞳猛然间睁大,眼中映出少年的身影。
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少年的黑衣被风吹开,露出赤裸的上身。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身上全是伤口,很难想象什么样的人能活下来。
整座道观突然震颤,院中水池掀起浊浪,化作枯手抓向少女脚踝。
江羡璃慌忙后退惊慌间撞上香炉,炉灰沾满她的红裙。
她看见少年眼底翻涌的阴冷鬼气,比山上最浓的夜雾更骇人。
“现在走,还来得及。”墨予尘抬手召出剑,剑锋缠绕的阴气化作九头鬼影,吐着信子逼近少女面门。
“你可知,鬼修食魂饮血,最喜你这样纯洁的少女。”
少年欲用自己的方式吓走少女,少女是凡人而他是鬼道修士,终归路不同。
“你不会伤害我。”脆生生的嗓音斩断森然鬼气。
江羡璃扶着香炉站起身,赤色裙摆在满地香灰中绽开,像雪地里燃起一簇火。
她踮脚凑近鬼影,鼻尖几乎触到冰凉的鬼气:“你要害我,当初就不会救我!!!”
墨予尘指尖一颤,鬼影骤然溃散成雾。
少女拍打着裙上灰尘,伸手戳了戳少年身上渗血的伤口:“疼不疼呀?今天我带了药来,是我阿娘调的方子,连虎爪伤都能治……”
“为何信我?” 墨予尘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压抑的颤抖。
他下意识退后半步,身影藏入阴影之中,可那被攥出褶皱的衣角,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江羡璃歪着头,灵动的眼眸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最开始小鬼扑过来时,你一直在护着我呀。”
说罢,从药囊里摸出一个帕子。
她小心翼翼地层层揭开,露出里面香甜的桂花米糕。
“吃甜的心情好,我分你一半!”
少年怔怔地望着递到唇边的糕点,一时间有些恍惚。米香混合着甜香钻进鼻腔,竟奇妙地冲淡了身上萦绕不散的鬼气。
早在筑基后,就可以辟谷不食,可鬼使神差下,他咬下一口,甜味在舌尖上欢快地炸开。
与此同时,池中小鬼发出嫉妒的尖啸,那尖锐的声音仿佛要划破这寂静的夜。
“百阴山没有仙人。” 他忽然开口嗓音低沉而苦涩。
“只有被天道遗弃的罪孽。”
江羡璃挨着他,轻轻坐在褪色的蒲团上,裙裾与他的黑衣悄然交叠。
她将米糕掰成小块,喂向池中小鬼。小鬼们纷纷伸出手,争相啄食。
那急切的模样让人既觉得可怜又有些可怖。墨予尘静静地看着少女,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指尖残留的糕点,竟引来了一只蓝蝶,那蝶儿轻盈地落在她小指上,缓缓扇动着翅膀。
他心中暗自叹息,这般鲜活明媚的生命,本不该踏入这百阴山盘根错节的阴晦之地。
“数百年前,此地名为百阳山。”
他剑尖轻点鬼火,倏地化作雾气弥漫,在雾气之中,昔日的盛景徐徐浮现,仙鹤绕梁而飞,鸣声清亮。
剑光如虹,耀眼得很!满山桃花灼灼,如天边流霞般绚烂,修士们御剑穿梭于云海之间,金石相击之声与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好一幅热闹非凡的盛景。
少年身姿矫健,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跃上屋梁。
“彼时这里还不叫百阴山。”
江羡璃嘴里塞着米糕,腮帮子鼓鼓的,她含糊不清地嘟囔道:“那后发生了什么?来为何改了名?”
少年身姿轻盈,飘然落地。
符文凝成的水珠悬在半空,他的声音透凉意和沉重:“因为此地的仙门覆灭了 。”
\"就像这样。\"
烟雾之中,昔日的仙山盛景愈发清晰,琉璃瓦在朝霞下辉映。
然而,转瞬之间,漫天剑气肆虐,像是上天降下神罚,将那琼楼玉宇瞬间染成一片焦土废墟,繁华消逝,只留下无尽的凄凉与荒芜。
江羡璃的惊呼卡在喉间,她瞪大了眼睛,心中满是震惊。
当最后一缕青烟缓缓消逝时,她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袖口。
“所以你才要超度他们?”
墨予尘无奈地摇摇头,这是什么小脑瓜,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他可没那么大能力超度一个仙门,他连九幽冥体收纳的冤魂都没超度完呢,那可是他最重要的家人们啊。
实际上不是不能度化,而是他实在不舍得放开他们,这份执念,如同枷锁,紧紧束缚着他。
月光从道观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墨予尘静静地看着江羡璃踮起脚尖,往漏风的窗纸间贴上桃花。
“来,你的伤口太多了,不能再拖了,进屋来我给你上药。”
她的声音温柔而关切,如同春日暖阳。
墨予尘点点头,跟随着少女走进屋内。
他缓缓将上衣褪去,露出满身交错纵横的伤痕,那些来自过去的伤痕虽然已经自愈,可依旧触目惊心。
那些伤痕像是一道道狰狞的蜈蚣趴在他的背上。
若是普通凡人,遭受如此多的创伤,早就性命不保。
她轻轻咬着下唇,眼中满是心疼,小心翼翼地给新伤口涂上药,动作轻柔得生怕弄疼了他。
“疼吗?你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
江羡璃露出关切的眼神,这种带着温度的眼神,是少年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温暖。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苏师姐一脸温柔地看着他。
“师姐!”
墨予尘不自觉脱口而出,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她,可眼前却只有少女那充满担忧的紫瞳。
江羡璃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轻声问:“怎么了吗,是我弄疼你了吗?”
墨予尘微微摇头,江羡璃便继续专注地上药。
清晨,少女霸占了荒废多年的厨房,她将带来的草药,混着山菇,精心熬成浓汤,锅中汤汁翻滚,香气四溢。
墨予尘抱剑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往锅里撒野葱,她发梢即使沾着柴灰,却浑然不在意。
那认真又可爱的模样,让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来尝尝看!看我做的好不好吃!”
她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吹,不由分说地递到他唇边,眼神里满是期待。
“你要吃饱了,才有力气除祟。”
少年被迫咽下热汤,那滚烫的暖流滑入腹部。奇妙的是,连带着身上伤口带来的痛楚,似乎都淡了三分。
他望着少女鼻尖细密的汗珠,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我救了你,你替我疗伤,你我缘分已了,今日下山后,别再回来。”
他别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羡璃的动作猛地顿了顿,她紫瞳映着跃动的柴火。
忽然,她绽开一个狡黠的笑:“若我偏要再来呢?小兔子剑仙会把我扔下去吗?”
墨予尘不语,转身迅速没入夜色之中,可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他看见少女偷偷将带来的药囊塞进他枕席下,也知晓那株她插在窗台的桃枝,正悄悄抽出一片嫩绿的新芽。
“小兔子剑仙,那我走了喽!”
少女满心期待着得到挽留,可她四处张望,却不见他的身影。
她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一个花季少女在外面乱跑,家里人肯定会担心的。
当少女银铃般的声音穿过道观大门时,道观里传来他略显慌乱的声音:“如遇到麻烦可以来找我。”
“好!
门外传来少女清脆悦耳的笑声,她如此回答着,那笑声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
百阴山的山樱谢了又开,原来都是为了等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